热风 第六章 厮杀

老鬼现在面前有张脸，一张惊恐的脸。眼珠子往外鼓，额头的筋凸着，汗像雨一样下，两边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你说的话当真？”老鬼把他那张充满疤痕的头往前一挺。呼出的气就扑在脸上。

“当……当真，二十日前他们劫了府里的官银，共计三百万两。”

老鬼一动不动。面前的人抑制不住地抖动起来，汗啪啪地滴到地上，仿佛面前站了个鬼面阎罗。

老鬼站了起来，望着左边的八个宝箱。宝箱开着，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在阳光照耀下光彩夺目。恐怕没有人看了不心动的。宝箱的后面是老鬼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吸着旱烟，有的在说笑。

“这宝物实在是太美了。可惜全他妈是假的。”

老鬼不自觉地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头顶，每当他想事情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做这个动作。三百万两，平凉，公主，整的他妈的够像的。他用力向沙子淬了一口吐沫。干一炮，三百万两。为什么不干。他抬头，望见沙柳下捆着的人质。几个女的还穿着奇装异服。

冷常跟在巴图鲁身后，忍受着他恶心的体味。如今混着金疮药的味道，更加难以忍受。但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没有人逼他这么做，只不过因为他想做。

脚踩在楼梯上，木板发出吱呀的一声。他低着头看到灰尘腾地飞起，就像屡屡青烟，不知为什么，这让他想起了他的少时。那时他跟他父亲在辽东作战，，鞑子烧毁房屋，冒起滚滚黑烟几里外都看得见。

三楼到了。巴图鲁几里哇啦地和看门的侍卫说着。余光中可以看到门前还有三个侍女。公主要见他。不知为什么，他有点怕见公主那种感觉就像耗子怕见猫。他从小见惯杀人，长大后一直浴血沙场，从不会有这种感觉。可是她不同，她是公主。

门开了，里面就是公主的闺房了吗？公主就在里面。他的心脏不由地加快了跳动。他极力压抑着自己，跟在巴图鲁身后，一步步走了进去。这种缓慢而又冗长的感觉就像他十二岁跟随他父亲回家时的感觉。那是个闷热的下午，大门开着，一股血腥味还没进门就远远飘过来。他走进去，看到遍地的死尸。他们家一百三十二口除了他和他父亲都被杀光，母亲死在厨房出来的那条小路，尸首分离。大弟，小妹躺在后堂的石阶上，背上各有两刀。他清晰的记得父亲抱着母亲无头身体嚎啕大哭的样子，自从那天之后，父亲再没有哭过。但其实这件事却没有发生过，虽然冷常记得刻骨铭心。实际上是朝廷打了败仗，皇帝从上到下要杀很多人。父亲手下的兄弟半逼迫地让父亲带着他们投了鞑子。于是皇帝下令对他们家满门抄斩。他和父亲再没回过家，只知道母亲他们都被杀了头。但冷常脑子里一直有他回家这段记忆。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投了鞑子之后，没过多久，他就被师父带走了。

刚踏入房间，冷常就被一股浓郁奇异的香味包围了。里面光线昏暗，窗户都被盖上了华丽的幔子。房间四角点着星星的火烛，它们的样子像一只只小兽。桌上的香炉里冒着袅袅的香烟。香味是从那里来的吗？

巴图鲁跪了下去，冷常也跟着跪下去。公主就坐在他们前面的床上，只不过他们中间隔了一道珠帘。两个侍女站在帘前，俯视着巴图鲁和冷常。巴图鲁屋里哇啦地说了一通，帘后的公主一动不动。

公主在他们面前从来没有开过金口，都是由侍女传达。这一次也不例外。巴图鲁陈述过后，一个侍女把头探进帘内，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又由侍女向他们转述。冷常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裂纹，耳朵极力想去听公主的声音，但每次都听不到。那声音似有若无，就像梦一样难以捉摸。

香气似乎更浓了。冷常的后背燥热起来。巴图鲁和侍女一应一答。冷常想到了师父。十四岁那年，一个老道路遇父亲营帐，说他与自己有缘，要把自己带上长白山，传毕生所学。原以为父亲不会轻信也不愿意，没想到父亲毫不犹豫便让自己随那老道去。父亲降了鞑子之后，忽嗜上饮酒，那时，常常是自己与他倒。

冷常耳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他亦记不清是几时消散的，抬头一看，屋内只剩下自己一人。那帘后的公主仿佛也不见了。一点气不透，身上更为燥热，香气几乎浓到窒息。烛光不知何时也暗了几分。冷常站起身，不由自已向帘后探望。心促地一紧之后几乎停住了。原来公主还在，却似趴在床上。就在冷常移不开目光之时，仿佛帘内的人也在望着自己，血冲到了脸上。公主头上纷杂的头饰在摇动，闪耀。冷常不由自主地走向帘子，走向帘后的人。但他的思绪还停在长白山。师父让他进入刺骨的冰湖中，痛感在他每一寸皮肤上绽开。无边的寂静，落满大雪的高大松树，偶尔在林中出现的白猴雪豹。就这么不动，师父枯坐在巨石上，皮肤挂在骨架上。

微弱的梵乐钻进他的耳朵眼，钻进他的神经，他似乎要睡过去了。

刚进沙漠时，热风吹来，就像山上的水。

香气似乎更为浓郁了。

欢欢被人从梦中拖了出来，准确地说是被刀客。她醒来时，已是在刀客的背上。她刚想尖叫，便看到了人，密密麻麻的人，在厮杀，在流血。整个店里都是人。

她只穿了件薄薄的睡衫，刀客上身什么也没穿，热滚滚的汗水，烫烘烘的光滑脊背。但欢欢来不及考虑自己这时的感受，因为不断有人向他们冲来。刀客左手托着欢欢的屁股，右手拿着一柄短刀，对于每一个向他们冲来的人的回应只有一种——出刀。热辣辣的血溅出来，溅到欢欢的脸上，身上，黏湿她薄薄的睡衫，粘在她的肌肤上。她两只玉藕似的手臂紧紧箍着刀客的脖子。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喉头在上下移动。

每个人都在战斗，仅仅是为了活命。她看到了老板，看到了那些奇装异打扮的人，看到了书生。书生护着雰儿和两个孩子，艰难的向店外移动。但店外的人似乎更多。欢欢忽然想起爷爷，就在四处张望的同时，她看到爷爷被两个马贼捅死了，血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欢欢感觉不到悲伤，但两行热泪就奔涌了出来。一切都来不及想，哪里来的人，为什么要杀人。

刀客将她背到了书生附近，她偷偷看了书生一眼，但书生根本没有看她，她又去看雰儿，书生的妻子。她手上也拿了一把刀，脸上一副坚决的样子，虽然头发是乱的，脸上沾着血迹，但看不到一丝害怕。两个孩子被她巧妙地护住。这才是大侠的女人。

“西边出去是马厩。”刀客道。

书生回了一眼，点头示意。

刀客随即背着欢欢往西边去。

刀光闪烁，人声鼎沸。一切都是那么混乱。当欢欢又清醒点时，她已骑在一匹奔驰的枣红色的大马上。没有系鞍子和辔头，她紧紧抓着马鬃。她记得刀客把她扔上马，砍了马屁股一刀。马嘶鸣箭似的飞出，不顾一切。

马蹄踏在沙上，沙子飞到空中。哪里来的风。欢欢的黑色长发飞了起来，她的衣角也飞了起来。起，伏，起，伏，越走越远。她回头，平凉已被抛在天边。

天空湛蓝，没有一朵白云。飞。

月夜。平凉城外东北，石头山。

“你们走吧。”书生的背影在月光下，尤其显得超然。如若不是白衣上沾了许多血污，应该更为脱俗。

没有人回答，他的身后，坐着黑色斗篷罩身的冷常，冷常的身后，坐着蒙面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