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袅袅帝王谋 第二章：生面孔

差不多跪了半个时辰，陈氏跪的膝盖酸软，她已有数月不曾接驾，宫中很多大事也没有她小小贵人参与的份，今日跪上那么长时间，膝盖骨处疼痛欲裂，碍于在大殿之中，人多眼杂，只是稍微侧一侧身子，不安分的扭动着。

婧扬在她身旁笔直地跪着，小声嘱咐道，“贵人忍着些，不好失了礼数。”

婧扬已经许久不唤她母亲了，按照宫中规制，嫔位以下的妾妃，纵使是亲子亲女在旁，也不能以母相称，只能直呼其位分。

婧扬唤她“贵人”，也是遵从宫规制度，陈氏是有苦难言，那种疏离感，出自她的骨肉，也是她梗在她心里的一根刺。

只片刻，就听到宫门外太监高声叫唤，“陛下驾到。”

终于是等来了，漫长的等待最是难熬，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也变得紧张起来，低眉顺眼的伏在地上。

四皇子立荣、九公主荪南跪在殿门口，祥昭帝一进门就示意二人起身，对身后跪着的一干人等却视若无睹。

他率先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径直地走向内室去看望他的爱妃，眼见床榻上的宜妃依旧没有苏醒。

他又注意到宜妃铁青的脸色、紧皱着眉头，心中不爽，便环视四周一眼，还是王嬷嬷有眼力见，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陛下容禀，午时过后，娘娘说阳光那样好，便来了兴致，登楼去看看景色，不料被一只窜出来的蜘蛛所惊吓，这才晕厥。都是奴婢等人伺候不周，请陛下降罪。”

王嬷嬷说起谎话来心也是打鼓，她表现的是一脸自责，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述说。

祥昭帝听闻，垂下了眼帘，叹息道，“宜妃本就体弱胆小，这么一吓……确实经受不起。尔等做好本分之事，好生伺候着。”

天子威仪在这里，殿内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安静的过分，大家见皇帝不再过问，也放松许多。

立荣侧立在旁，神色跃跃，似乎很想插上话，可祥昭帝并没有看他一眼，反而唤道，“荪南，过来给父皇瞧瞧。”

他依旧没有叫陈氏等人起身的意思，倒是伸出手去，一把将九公主抱在怀里，一脸宠溺的样子。

荪南公主随了母亲蔡宜妃的美貌，甚至更胜一筹，她年纪小，只有十三岁，长得是玲珑玉面，平日里诗书字画熏陶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婉灵巧。

荪南顺势就扑进祥昭帝的怀里撒娇，仰头望着他，眼中似有星辰点点，“父皇，女儿有几天没有见父皇了，可想父皇了。”

她的头蹭了蹭，靠在祥昭帝的胸前，两手却卷动着祥昭帝长长的胡须把玩儿，撅着小嘴，恰好她今日着了一身浅红色衣裙，打扮的珠光宝气，在摇曳的烛光下，衬得她更是娇羞可爱。

祥昭帝被她撩拨的心胸舒畅，一时之间父女二人说笑起来，余光之中才注意到殿内乌压压地跪了那么多人，便尴尬地摆摆手道，“都起身吧。”

婧扬始终面不改色，陈氏起身也显得艰难，站着也几乎站不稳，勉强站稳了，也只能垂着头站在一旁。

眼尖的祥昭帝看着门口的婧扬疑惑地问道，“唉？你是何人？如何没了印象？”

婧扬抬头直视他一眼，确定问的是自己，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大方回应，“回父皇话，儿臣序齿第六，人称六公主，名婧扬。”

她丝毫不惧怕这一国之君，回话也是从容有度、落落大方，这更加引起了祥昭帝的好奇心。

她说是自己的女儿，可对她没什么记忆，连容貌样子都想不出来，便道，“你抬起头来。”

婧扬昂首与他对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眼帘。

她不像荪南，有那样一身的华服锦缎，她只是穿了一身旧式白色的衣裙，衣袖衣领处斑斑点点用褪了色的红线绣着朵朵小桃花，梳着垂鬟分肖髻，别着一根素银簪，三段白玉钗挽着乌黑发亮的发丝，明亮的眼神，只一对视，眼波似温柔月辉般流转，叫人挪不开眼。

祥昭帝微微吃惊，笑了笑还是打趣地问道，“正是人间春月，如此白衣裙……却绣桃花，似乎别有一番用意？”

婧扬听了，盈盈一笑道，“回父皇，儿臣曾读唐诗，诗云：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诗文意境美妙，可秋水阁却没有深浅不一的绣线来造就，勉强用红线，勉强了却心中所想罢了。”

言罢，祥昭帝仔细地看着那一身绣桃花，微微出神，听她此说，颔首表示理解，可脑海里左思右想也不记得有婧扬这号人物，且看婧扬外表，俊俏妩媚，又懂礼仪，更是深思了一番。

片刻后约摸想起，这会明宫好像是住着一位宫女上位的贵人，诞下过一个女儿，竟连名姓也想不起来。

抬眼望去，看到婧扬身边的陈氏，向来只爱美色的祥昭帝露出了嫌弃的神色，不可思议地询问婧扬，“她便是你的生母？”

陈氏被打量着，内心也感受的到祥昭帝对她的厌恶，吓得她腿一软便跪倒在地，“贱妾陈氏……参见陛下。”

陈氏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婧扬看出母亲的惶恐，一弯腰恭声答道，“儿臣确是陈贵人所生。”

不知不觉的，祥昭帝松开了怀中的荪南公主，转而对婧扬会心一笑，“你这孩子，多少有几分像朕。”

说罢，他起身，拍了拍荪南的后背以示安慰，“父皇明日还有政事，荪南，你也早些歇着吧。”

临走时刮了刮荪南的鼻尖，便头也不回地起驾离去。

立荣都还没来得及跟祥昭帝说上话，微微张口欲追出去，却停住了脚步，随后，他怀有敌意地打量着婧扬。

婧扬察觉到了他的反应，眉头一皱，佯装松了一口气，故作柔弱道，“立荣哥哥，宜妃娘娘抱恙，会明宫的主心骨就是你了。皇妹有一事与你商量……侍奉宜妃娘娘本是会明宫人分内之事，可我们很少到这里走动，生怕做错事，说错话，惹得娘娘不快，如若皇兄不嫌弃，我们心甘情愿留下来侍奉娘娘左右……”

立荣听罢，赌气似的冷哼一声，“这就不必，母妃习惯了贴身伺候的人照料，夜已深了，皇妹和贵人就原路返回吧。”

他冷着一张脸，并不搭理秋水阁的人，还下了逐客令。

荪南年幼，没有这么多心眼，也搞不懂自己的哥哥好端端的为什么置气。

婧扬搀扶着陈氏往回走，外头廊下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素君和杨柳提着灯笼，微弱的火光照着前路。

“唉，真是累死了，平时不见驾倒好，一见驾，跪的是腰酸腿疼，大气也不敢出一个，陛下也不叫起来，好没意思。”

杨柳抱怨着，她一向心直口快，外人在的时候不多言语，现在身边都是亲信，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就敞开来说了。

素君噗嗤一笑，“可多亏了公主那招以进为退，要不然那负材矜地的四皇子，还不知要怎么作弄我们呢。”

素君的话不错，立荣平时仗着受宠，极爱出风头，要面子，连太子也不放在眼里，与东宫也要一较高下，更何况是婧扬这区区女子。

他有野心，却在宫人面前总要装出一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样子，为的就是有一日能被选作储君，极度的虚伪自私。

对付这种人，装作柔弱无用，服软，也能省去一些麻烦。

婧扬无奈一笑，“我是不曾想陛下还会注意到我们母女，逢年过节的时候参加家宴，坐的又偏，也只是远远望上他一眼，他是真的从来也不曾记得我们是何许人。今天见了面倒生出那许多话。”

陈氏听了，将她的手又握紧了几分，郑重提醒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我知道，他那个色老头儿，也就是瞧你长得不错，心里才喜欢几分。”

说罢，在场的人都笑出了声。

话糙理不糙，祥昭帝爱美女，年轻时也做过一些疯狂的事。

当今的皇后温玉泽，十一年前还是妃子，就因为她生的美艳绝伦，后宫佳丽无可与之匹敌，祥昭帝爱极了她，上朝论事也要带着她去，温氏入宫不到一年，他便以原配罗皇后无子为由废黜了罗氏。

可怜罗皇后为人端庄贤良又无错处，一朝被废弃，进了冷宫不足三月就离开了人世。

如今是风水轮流转，也是新人笑，旧人哭，这几年，温皇后年长色衰，也坐上了冷板凳，好在她还有两个儿子得宠，否则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到了秋水阁门前，素君掀开了软帘，恰巧天上下起雨来。

“正好回来呢，春雨绵绵地下，免不了要刮风的，贵人和公主快些进卧房休息吧，奴婢去打热水来。”

陈氏赶忙地躺在了榻上，伺候她的兰花姑姑端了几碗白米饭，几碟小菜上桌，分别是酸腌的胡瓜、素炒的白萝卜、新笋肉丝、绿豆糕、红枣糖酥。

“贵人和公主饿了吧，将就用些，明日奴婢再去内廷司领了分例来。”

陈氏瞅了一眼，侧身叹息道，“成天成日吃这些东西，嘴里淡淡的，没什么味道。”

尧国祖制规定，只有嫔位以上且是一宫主位的妃嫔才可以设私人小厨房，其余人等，皆食御膳房传下来的菜肴，是没得挑的。

婧扬好言道，“娘，还是吃些再睡吧，没得饿坏了身子。”

这一呼唤，陈氏似乎是飞也似地坐起身子来，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忙不迭地应声，“好，好好……其实仔细看来，这菜饭也算是香甜可口的了。”

素君与杨柳相视一笑，跟着兰花默默地退了出去。

婧扬还记挂着她们，想起今日有雨，地面潮湿，急忙地高声嘱咐道，“兰姑姑，今日不必守夜了，你们用了膳就各自歇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