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 第一章 闲情偶遇

树影斑驳洒落在庭院中央，微风吹过湖面倏忽荡起一阵涟漪，这一日阳光极为耀眼，是盛夏到来的信号。

朱家小姐着一身藕荷色夏裳凭栏倚靠着，眼眸低垂似专心顾着小湖中嘴唇一张一合的金色鲤鱼，她时不时往水里撒下点馒头碎屑，引来众多鲤鱼的争抢，可她的思绪分明游离在外。

“小姐！小姐！”一丫鬟急冲冲闯进院落中，慌里慌张间差点把拱门边摆放的花盆踢翻。

朱冷烟被点醒，眉头紧皱随即又放开，她轻道：“何事慌张？”一边询问一边漫不经心把手里最后一点残余撒下，明明淡然却带给人不小的压迫感。

惜翠摸不清自家主子的脾性，她战战兢兢做下个迟来的礼仪，这是小姐一直以来要求的。

看小姐点头有应允的意思了，惜翠才调整气息开口：“吴家上月相看过后分明很满意咱家，今日却还是来退亲了。小姐这……”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达才能不伤害到自家小姐，这已经是突生变故的第三家了，传出去的话小姐的名誉会更加……

“我知道了。”朱冷烟不咸不淡说道。她无视惜翠语气中的不忍与惋惜，起身抚平衣裳的褶皱，表情依旧如往常那般毫无情绪起伏。

就是这张不苟言笑的脸，让见过她的人都惊叹她的容貌，同时也揣测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其实稍微在外头打听一下都知道那公开的秘密。

她步履平稳地踏在大理石砖块上，背脊直挺挺的，瘦削的肩膀和不赢一握的腰肢反倒称出她的坚毅，但仔细辨认便会发现她的腿不对劲，走起路来有些晃荡。

在她十四岁那年，曾在全家前往避暑胜地的途中被山匪掳走，老爷花重金求助当地官衙进行搜山，整整三天，无人知晓山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在救回小姐后，原本活泼好动的少女变得不苟言笑，也落下了终身无法治愈的腿疾。

事情发生在远离王都的偏北地界，朱老爷下严令禁止家中人员议论此事，也想尽办法控制消息的散播。但天下无不漏风的墙，朱老爷的强权仍然挡不住蜚语。

转眼到了朱冷烟的适婚年纪，接连有人看重朱府的门第和朱家小姐的美貌上门提亲，又回去私下打听得知发生在朱小姐身上的“丑闻”而不惜得罪国公府反悔退亲。大家都说，这朱家小姐早不是完璧之身，长得再美有什么用。

朱冷烟知道外头人怎么说吗？她当然知晓。但她在意这件事吗？完全不。这个世界绝对不会有人知道，在土匪窝里的三天，她早已变成了“她”。她不是千金小姐朱冷烟，而是一个不幸遭遇入室抢劫的城市独居女性刘蓓蓓。至于朱小姐的清白，她也无从得知，莫名其妙到这里来的蓓蓓醒来便躺在颠簸的马车上，现代她自己的身体大概才是真的惨遭揉拧了吧。

今天正好是来这个世界的第四周年纪念日。想起刚来时的场景，那可是一个汉服爱好者进入了圣地！但新鲜感仅维持了一个月，随即涌来的是对父母的无尽想念，和不能再享受现代生活的痛苦不堪。

刘蓓蓓一直带着防备心理生活着，她把她的职业习惯和在电视剧里学来的招数用在院里那些丫鬟身上，没用多久时间便将身边一些脾气刁蛮的人治得服服帖帖。在古代有权力和现代有权力真真是两码事，不过很快她就发现，权力又如何，自己身边的丫鬟性格都很单纯，早前树立的威信反倒阻碍了她和她们成为朋友。

“小……小姐。”香椿有些害怕地上前搀扶差点绊倒的小姐。看着这个十岁出头的小家伙照顾自己，蓓蓓的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她早前立下了错误的人设，这都是些小朋友啊，看看自己做了什么！

她搭着小女孩的手站稳，两手合拢握了握小女孩的手以示亲近。香椿有些错愕，为美人小姐的举动受宠若惊。

此时墙垣处突然冒出一个脑袋，那是朱冷烟的二哥，其名为朱骋容。

“小冷烟~你看这是什么~”朱骋容笑得一脸傻气，和他那张英俊的脸形成鲜明反差。他从朱雀阁给她打包了热腾腾的烤乳鸽。

朱骋容最疼爱这个妹妹，发生那件事情后，他眼见着妹妹变得越来越冷漠，每每感到心痛不已，殊不知这个装着现代灵魂的妹妹，心里是一直把他当闹腾的弟弟看待。二哥大冷烟两岁，而现代的刘蓓蓓大“二哥”更是差了五岁。

这男人高大的身形从墙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到朱冷烟面前。

“怎么又不走门?”冷烟在安静的庭院里呆习惯了，偶尔听到吵闹的声音总会不适应，她手指点上太阳穴轻揉两圈。

“你看你，说话总是这么不客气，难怪又被退婚了。你稍微软和一些嘛，叫声二哥来听听？”朱骋容把手里的荷叶油纸递给香椿，语气中是戏谑逗弄，眼睛却在冷烟柔美无暇的脸上移不开视线。

两月不见，妹妹的脸色显得更加莹润有光泽了。

“二哥？”冷烟放下手臂，对上朱骋容凝固住的视线。

二哥幡然清醒过来，在意识到自己竟然对着亲妹妹发痴时刹时涨红了耳朵。为掩饰慌张，他拉着妹妹的衣裳来到角亭中坐下，却有些不知如何开启话题。

冷烟周身，总萦绕着不可亵渎的气场，当哥哥的想要亲近都有些艰难。

“感谢二哥来看望小妹，这次私塾里又有什么趣事？”冷烟善解人意询问道，实则是给二哥一个倾诉的由头。

惜翠及时送来茶水，冷烟给杯中倒上八分满，双手捧过递给朱骋容，仪式周到。这是刘蓓蓓在入坑汉服后特意学来的，没想到来这里后竟变成了她的习惯。

二哥接过闷头喝下，巴拉巴拉讲起了这二月里他在学堂发生的一些趣事。说来他已是弱冠之年，却因为性子调皮安分不下来读书，到现在还未考取功名。同为嫡母所生的冷烟大哥朱余清仅二十四已是进士，经父亲运作正在翰林院中当职。

“上月澄湖书院来了个比我年纪还大的学生，听说家中经商。经商的怎么这会儿想起来读书了，家里的算盘打起来不顺手了？”说话间香椿将装盘的烤乳鸽端过来，朱骋容注意力立马转移过去，手忙脚乱掰下来一只翅膀递给小小只的香椿。

小姑娘看冷烟的眼色同意了，这才捏着烤翅害羞地退到旁边。

随即朱骋容又迅速拆下来两只腿邀功似的放到冷烟面前的碗里，双眼殷切期许看到冷烟高兴的微笑。

天生厌食这一点，换了个身体也还是改不掉。冷烟勉强笑笑，拿起筷子撕下块肉来往嘴里放。

朱骋容满意了，这才继续他的话头：“没想到这小子后来者居上，文章写得不错，夫子夸他很有大局观。”

“本来我挺瞧不上他的，什么大局观，学点文墨就胡诌，能编罢了。没想到上星期和郭兄他们一道去喝酒，这小子是真牛啊，把我们都喝趴下了。”冷烟用杯盖一直点着杯子，安静听着“哥哥”讲话，心里想的却不敢说出口：这难道不是个伪君子？

二哥越讲越起劲，全然忘记了面前的人是他未出阁的妹妹，把他和兄弟们在外面玩乐的场景也描述得绘声绘色。大概是冷烟从来没有表达过对他爱玩的失望情绪，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唠很久。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尖细的喊声远远传来，抬头看过去，原来是朱骋容一母同胞的幺妹朱暮云，上月刚满十四。

她气冲冲闯进院中，恶狠狠朝冷烟瞪过去。

“你为什么不给我带乳鸽？你不知道我最喜欢朱雀阁的蒸栗粉糕吗？也没看见你给我带一个回来？啊？天天的……天天的……”后话未尽暮云已经气得失语，她嫉妒冷烟，能得到自己亲哥哥这么多偏爱。

“这、这，别闹了暮云，你想吃什么哪次没给你带，怎么跑到这里来闹了。”朱骋容担心冷烟又犯偏头疼，一边也拿暮云没办法，她实在是太能闹了。

要说偏心，这件事绝不存在，朱骋容和暮云生活在一个别院中，每日带给她的珍馐美饰从不少于他人。可是暮云性子泼辣，仗着年纪小，能抢到自己手里的不愿意漏给别人一点点儿。好在朱府老爷偏宠女孩儿，暮云只被教育从未挨罚。

这会儿兄妹两人推搡来推搡去，冷烟觉得有趣，静静旁观着，并不掺活其中。

门那头又出现一道稳重的声线：“冷烟近来可好？”

是大哥朱余清。

大哥的影子照进来，拉得老长，踏进拱门来却是一副纤瘦的模样，和旁边挺拔的身形截然不同。余清冷烟俩人均是如此瘦弱，大概来自于病弱的嫡母。

冷烟见有外人在，恭敬地向二人行礼：“大哥许久不见，……公子有礼。”

朱余清难得赶上翰林院闲暇，与一众好友相聚家中，刚恰好碰到四处寻人的暮云，这才想到一起来看看许久不见的妹妹。

眼前微微俯身的女子，动作中显出谦逊，带给人的感觉却是不可侵犯的，藕荷色衣裳透出点纤细洁白的手臂，很是好看。

冷烟看过兄长的装束，眼睛也连带着睨到旁边人眯着眼的微笑，只一眼没看清什么，脸似乎是俊俏的，但给她一种慵懒的精明感。她很想找到更确切的词汇来形容，但那种气质的确是，又慵懒，又精明。

“哎这不是林兄吗？你怎么来了！”朱骋容看到他们，像看到救星一样拥上去。虽说他有点奇怪林湫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此时赶紧离开这里才是目的，好制止任性的暮云继续闹下去。

“先告辞了朱兄。”陌生男子握着扇子作揖，很快被朱骋容搭着肩膀带离冷烟的院落，一起带走的还有那个看到大哥突然变得乖巧的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