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5、泛舟莽河

5、泛舟莽河

夜太美，无鞅却无心欣赏，看着船舱底部摇曳不定的灯，他五脏六腑似虎也在跟着翻腾，早已将苦水吐尽的他，脸色青黄，神色萎靡，身上白色长衫此时也脏得发灰。

大船漂泊在莽河之中，夜色之下，如一片落叶，随波逐流。

那日离开倚栏听雨客栈，由于酒中有药，无鞅第二日中午方才转醒，见自己已经颠簸在车中，又发现客栈老板相随，大惑不解，御者并没有做解释，凌虚倒是说他见无鞅气度非凡，愿意舍弃生意，鞍前马后追随，无鞅半信半疑的看了看他那稍显臃肿的嘟囔，也就不再追问，询问两名酒友，也被告知酒醉一别，相安无事，无鞅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御者让三人扮作杂役，混入一艘歌姬大船之中，无鞅虽然不情愿，却也知道御者行事谨慎，三人的身分在这舞伎团里是最低下的阶层，被分配到底舱只有一个小窗的房里，还要与其他仆役挤在一起，六个人共用一房。

幸好穿上杂役都是临时雇佣，互相并不熟稔，其他杂役与三人寒暄，三人均置之不理，其他人无奈，也不再理会三人。

男人们聚在一起，有三样东西最能够让他们迅速拉近关系：酒、女人、骰子。

大船启航后不久，同仓内的其他杂役便招来许多人开赌，由于三人冷淡的态度，杂役们并没有邀他加入。

无鞅三人乐得如此，简单吃过晚食后，无鞅钻到一角席子上的被窝里，蒙头大睡，御者坐在不远处，背靠船舱，闭目养神。

杂役们故意大声喧闹着，咒骂与荤段子齐出，汗味与酒臭一味，味道好极了，无鞅强忍着，逼迫自己睡去，困意虽浓，却睡意全无。

凌虚嫌烦，独自去甲板吹夜风去了，无鞅旅途乏累，终于在吵闹声中昏昏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地大腿处一阵剧痛，睁眼一看，原来是其中一个叫蒲鹄的杂役重重踢了他一脚。

无鞅吃痛转醒，不觉大怒坐了起来，喝道：“什么事？”御者也悠悠转醒，向他这边看来，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另一名杂役冢邪抱着双膝，嘴角微微上翘，一副流氓无赖的样儿般靠壁坐在一角笑道：“朋友是否肖猪，否则怎会睡得像条死猪般？”

其他人闻言，停下手中的骰子，一起附和哄笑，充满鄙屑嘲讽的味道，显然众人经过赌博，已然熟络，大船出航，旷日持久，凶险无比，杂役中更是鱼龙混杂，因为无需追查身份，期间混杂着许多要犯、亡命徒、盗匪，不然无鞅三人也不会如此轻易混入其中，如果能抱团取暖，生存的几率要大许多。

御者已经转醒，见众人欺辱无鞅，皱了皱眉，低喝道：“不要耍人了！天亮了，随我来吧！”

两人来到舱板上，只见天空放晴，晨曦初现，两岸一片翠绿，山峦叠嶂，无鞅猛吸着新鲜的空气，心情豁然开朗，把刚才不愉快的事都抛诸脑后。

甲板上，众仆役正在排队轮候煮好的饭菜，另有一堆人在一边取水梳洗，闹哄哄一片，无鞅求学多年，并无市井生活经验，眼前景象，让他别有一番生活的感受。

一名颇有点秀色的美婢，在两名健妇的陪伴下，正与蒲鹄说话，见到无鞅样貌比别人潇洒，露出注意的神色，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无鞅想到自己是混入船中，准备北上，心中不免有鬼，给她看得浑身不自然起来，御者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道：“穿上的小妮子不要招惹，不然会有不测之祸。”

无鞅心中苦笑，自己一向高高在上，曾是顺天首辅座上宾，险些被推荐登堂拜相之人，根本看不上这些歌姬，让他感兴趣的，是想不到婢仆间亦有阶层派系之分。

随御者洗过脸后，轮得了两钵饭菜，蹲在一角吃喝起来，无鞅奇怪御者为何如此熟知船上的生活方式，但他知道不宜多问，又寻不到凌虚，也不取管了，人各有志，他又不是凌虚的主子。

御者漂泊在大船之上，反而神情轻松许多，三两口吃过早食，道：“船上鱼龙混杂，不要多言。等到了逍遥津，我们便下船北上。”

无鞅心中一直有疑惑，张了张嘴，踟蹰着问道：“哭不可以告诉我你是谁？谁让你保护我的？”

御者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此疑问，看了看远山，轻声说道：“无可奉告，将你托扶我之人于我有活命之恩，不可以透露他的身份，至于我嘛，早已不在江湖，又何必多问，你可以称呼我为虞渊。”说罢，虞渊便沉默不语，怔怔地看向远方。

无鞅心知不能多问，但让虞渊陷入险情，漂泊不定，他心中过意不去，道：“我们何时雨别？”

虞渊回过神，想了想，说道：“我答应过他，我们分别的条件有两个：我死，或者你死了。”

无鞅很想问他的底细，终感不适合，改而问道：“虞渊兄有家室吗？”

听闻询问，虞渊面部一抽搐，嘴角抹过一丝苦笑，道：“亡国之奴，那谈得到成家立室，若非贵人见怜，我可能早冷死街头了。”

无鞅呆了半晌，才低头把饭吃完，同时有一句没一句地向虞渊套问所乘之船的情况。

这时一名壮健的男仆来到无鞅旁，冷冷道：“你们是新人吗？”

无鞅见他来势汹汹，并不理会，轻敲着碗筷，虞渊却一改往昔，忙站起来道：“这位爷有什么吩咐？”

壮仆傲然道：“我叫昆山，是这里的副管事，看你们脸生，第一次跟船？”

虞渊忙点头称是，介绍自己后，又介绍无鞅，但名字用的是假的：无咎。

无鞅不知如何回答，默然以对。

岂知昆山脸色一变，瞪视着无鞅道：“你是哑巴吗？”

无鞅闻言，即便是个文人，也不免有动粗的想法，差点要一拳把他轰下莽河去，只好强颜欢笑道：“昆山管事，我第一次跟船，不知道规矩，幸勿见怪。”

想不到昆山做为仆人管事，居然佩有长剑，昆山抚摸着剑鞘，睥睨着无鞅，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起身向两人够了勾手指，说道：“走吧，你们跟我去见繇殄管事。”

无鞅暗忖真正做大官的，都没这些人般摆足架子。心中苦笑，随着他登往上层的平台，虞渊一言不发，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静静地跟在无鞅身边。

这艘船长约三十丈，虽然比传说中的鲲鹏海盗的“长安”小了些，却远超寻常战船，这是由于船只是用来运载人货，不求灵活快捷，只求能载重。

船身修长，宽约三丈余，首尾翘起，两座帆桅一设于船首，一在船尾，两组帆桅中间处是船舱，分作三层，上两层建在甲板上，底层在甲板下。

船主人和一众有身分的歌舞姬，自然居于最舒适的最上层，次一级的管事婢女住下一层，像无鞅这类身分低下的，就挤在环境最恶劣的底层了。连水手在内，这艘船载了近二百人，闹哄哄的，倒是另有一番热闹境况。

承平日久，贸易推动着水运的发展，造船技术也不断更新，致有“不能一日而废舟楫之用”的说话。尤其江河密布的南方水网地区，一向以水运为主要交通方式，当战事频繁之际，建立水军乃必然之举，连带民用船只亦大行其道。

无鞅曾经应邀泛舟，因其寻空寺名士的头衔，以前每趟坐船，都是“高高在上”，只今次尝到“屈居人下”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