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3、此意难平

3、此意难平

谈笑莫问荣枯事，此意最是意难平。

敛阳被长万问得有些尴尬，默然片刻，他将酒一饮而尽，虽然烈酒辛辣如火，却难以融化他腹中冰。

“那是平日，”敛阳黯然地回答，“夫人认为，今晚若让庶子与王宫贵族同桌用餐，对王族是种侮辱。”

“原来如此。”长万转头看看大厅尽头高台上的餐桌，强鉏正应酬者举杯灌酒，神情麻木，心事重重，“将军他今晚看上去不太有兴致。”

敛阳早就注意到了，在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的将军府，学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是必要的技能，洞悉隐藏在人们眼里的喜怒哀乐，会面去不少麻烦。

坐在王后与太子身边，尊父固然举止都合乎礼数，但神情里却有种敛阳从未见过的呆滞。他整晚话不多，始终用低低的眼神扫视全厅，目光十分空洞。

坐在对面的首辅若敖倒是整晚开怀畅饮，络腮胡后那张大脸涨得通红，他频频举杯敬酒，引经据典，幽默风趣引得众人都乐得前仰后合。

太子则沉默不语，对于前来敬酒的权贵们，他也只是想着的抿上一口，每一道菜他都浅尝则止。

高高端坐坐在台上的王后恍若一尊冰冷的雕像，冷冷的看着众人，即便偶尔微笑，也很勉强。

“王后也在生气，”敛阳低声对长万说，“尊父说太子要去琅溪峡谷巡边，王后本不希望他去的，她现在一定很难过，太子也一样，不过在强撑而已。”

长万诧异地看向敛阳，仔细地审视了他一番，赞许道：“大公子，拔草瞻风，见微知著，说实话，我们琅溪守军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历练历练，大公子也会是不错的将才。”

敛阳闻言，有些感动，借着酒劲骄傲地说：“我荡刀用得还好，尊父还夸我的骑术在府内也是数一数二。”

“确实难得。”长万赞许的点了点头。

“长万叔叔，可不可以让尊父回琅溪峡谷的时候，带我一道走。”敛阳突然神情激动起来，“只要你去跟尊父说，我想他一定会同意的，让我有机会为家族做些事情，哪怕战死也行。”说吧，他眼中蒙上一层雾气，又被他强行忍了回去。

长万听闻敛阳要随军去琅溪峡谷，有些迟疑，此话出自庶子之口，他有些动容，再度审视敛阳的脸庞，正色说道：“大公子，对于生长在衣皂食肉的将军府公子来说，琅溪峡谷是个很艰苦的地方。”

“我想我可以承担家族责任了，”敛阳辩解，“我都到了束发之年了，而且庶子比其他孩子成熟得更快。”

“这倒是实情。”长万颔首认可，嘴角向下微翘，他为敛阳倒满玉薤，随即自己也倒满一樽。

“当年琅溪战竫人时，我也就你这么大，那真是段难忘的岁月啊。”长万痛饮一樽后，接着说道，“墨染将军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收复琅溪峡谷的战争，那场仗可是打了一整个夏天，”敛阳羡慕地说道，“好男儿就该横刀立马，救国于水火，杀敌人，筑京观。”

“可是你知道吗？为了收复琅溪，我们死了两万人，后来为了守住它，又死了五万人，即便是现在，琅溪峡谷的两座城池，每天都有人战死，应该有人告诉你，战争可不是儿戏。”他又啜了口酒，抹了抹嘴，续道：“而且，将军的哥哥弱冠之年，便战死沙场，在你的诸多沙场故事中，你该不会漏掉这一部分吧？”

“我当然都记得，”敛阳神情严肃，烈酒让他胆子也大了起来。他试着坐直身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更成熟，收摄心神，他恳求道：“长万叔叔，我知道你与我父尊有生死之交，我真心想进入守陵人去历练。”

对于这个决定，敛阳已然深思熟路，几乎每个入夜时分，当家人都已经安睡酣眠，他却辗转难安，甚至烦躁忧虑，他不想让自己的人生活成悲剧，虽然出身让他感到难堪。

戊仁有朝一日会继承镇西将军，以守陵人的身份指挥千军万马。弥庸和祁奚也会被推荐到朝中任职，将成为武封王朝的封臣，拥有各自的府衙，为王朝管理内政。

惟有他，尴尬的庶子，失去了母亲庇护，缺少父爱的疏忽，孤星入命，六亲疏远，他又能指望什么呢？

“大公子，我明白你的处境，也理解你的选择，但你恐怕不知道。守陵人是个极度危险的归宿，九死一生，整日里与恐惧为伍，孤独是常态，而且鱼龙混杂，没有半刻安乐，最重要的，我们有着荣誉至上的信念。”

“身为庶子，我一样有颗荣誉心，”敛阳仿佛被刺痛了，反驳说道：“即便粉身碎骨，刀山火海，我也不会退缩。”

“无论怎样，你都还是个无辜的孩子，”长万知道方才的话，刺痛了敛阳敏感的心，有些歉意的说道：“未经世事，在你吃过亏，尤其是女人的亏之前，恐怕无法想象将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我才不在乎这些鬼话！”敛阳火气直往上撞，他才不信，或许根本不在乎代价，哪怕是丢掉性命。

“你若是知道，多半就会在乎了。”长万苦笑着说道，“公子啊，倘若你知道加入守陵人，会面对什么，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长万的话，让敛阳听了更觉气恼：“我才不是公子，我没有资格做公子，我是庶出！”

长万知道，你没有办法说服一个从未经历苦难的人，心中有种“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悲凉，缓缓站起身，看着敛阳，真诚地说道：“可是你是将军之子。”他拍拍敛阳的肩膀，“等你经历些磨难，再来找我，到时候看看自己会有什么想法。”

敛阳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猛地喝干了酒樽里的玉薤，气愤之下，他被酒呛得猛烈地咳了几声，打掉长万搀扶他的手，怒道：“我要靠自己成为将军，”他一字一顿地说，“永不妥协！”他将最后一句话当成毒液般吐出口。

话一出口，他便惊觉大厅内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静了下来，歌姬也不知所措的停下曼妙舞姿，所有人都盯向他，敛阳知道自己失态了，只觉泪水充满眼眶，忙将手伸向桌底，拍了拍神谶，神兽十分有灵性，迅速趁人不备，悄悄溜出大厅，敛阳也踉跄地站了起来。

“恕我先告退。”他用最后一丝理智，保护者原本就不多的尊严说，然后趁其他人看到他眼泪掉下之前，旋风似的跑开。

他喝了太多的酒，两只脚仿佛是蒲公英，无根的乱摆，当即与一位女侍撞个满怀，使一壶玉薤泼洒在地，四座顿时响起哄堂大笑，在他耳中，都化作无情的嘲笑，他仿佛能够感受到尊父失望的眼神，嫡母无情的嘲讽，权贵们不屑的眼光。

敛阳眼中的热泪滚下面颊，有仆人想搀他，但他甩开善意的手，凭着辨不清地面的眼睛，继续朝大门跑去，神谶紧随其后，一人一兽消失在低垂的夜幕。

空荡的庭院分外寂静，内墙城垛上稀疏几名拉紧斗篷抵御寒意的守卫，独自蜷缩墙角，虽然看上去百无聊赖，表情悲苦，但敛阳情愿跟他们交换位置。除此之外，整座府宅一隅四下漆黑，满是寂寥。

敛阳年少嬉戏时，曾去过一座被遗弃的院落，那里杳无人迹、沉默阴郁，四下肃然，即便白天，也会阴风四起，让人头皮发麻，院内徒有阑珊，惟有巨石在默默倾诉过往主人的景况，今夜的将军府便让他联想起当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