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5）饮酒作乐

（5）饮酒作乐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杏花镇是顺天王朝北面最大的镇子，首辅曳庸病逝不久，莽河决溃，由此向南即四散漫下，灌漫了南岸西边数百里几十万顷良田，大水过后，饥民遍野，加之灾疫肆虐，趋利避害的大贾殷实人家早已携了细软家财、老小人众逃往镐京一带，称之谓“避嚣”，怕引起朝野震动，本质上不过是躲灾的意思。

加之南北水旱路隔梗不通，杏花镇虽住户不少，却甚是萧索。

无鞅坐在车中，身子轻微晃动着，年老御者双眼浑浊，赶车来到镇边，早已是戌初时分，天色黑定。偌大一片镇子死气沉沉，家家关门闭户，黑魆魆的连灯火也极稀少，只遥闻深巷中，偶尔一两声犬吠，让人略感半点烟火气。

天色已晚，御者将车拴在镇子的大树上，步行入镇，连敲了几家门，里头倒有人答应。但听闻是外地人过路借宿，立刻回说大堤上有客栈，再问，就不生息全无，御者轻叹，摇头离开。

无鞅知道投宿无门，便轻笑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也许人家忌讳外人投宿，也未可知！”略一思忖，无鞅说道：“既然有店，何必打搅人家？咱们住店去。”

无鞅心中十分感慨：在镐京之时，放肆之间，听外官们高谈阔论，一概都是“王朝盛治，河清海晏，家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话头，此时他北上游历，身历其境，才晓得都是些糊弄人的套话，精致的马屁，粉饰的太平。

嗟讶着两人向北而行，果见镇外瞭高大堤上，星星点点，漂浮不定，细瞧之下，原是盏“气死风”灯，随风飘舞，近前借亮儿看时，果见黑漆大车门上方黑底金字写着“倚栏听雨”四字，无鞅抿嘴一笑，店名也算雅致，两人当下在门口下车，一个麻脸伙计见状，早提着灯笑嘻嘻迎了出来，一边帮着卸马车，吆喝着：

“老乙、老丙！衣食父母来了——快帮着卸装头！烦请老掌柜的接客！”

一时便见两个人出来，一胖一瘦都在不惑之年，也都满面堆笑，帮着牵牲口拿行李。老掌柜个子不高，皮肤白净，脸上挂着微笑，在前面提着串钥匙引路，口中不住念叨：“佛祖保佑！好些时日没有客人了，今日就来了四人，今日算是开张了！”

“四人？”无鞅跟在老掌柜身后，眼角余光扫视着客栈，见厢房有两间屋燃着烛火，便开口问道：“烦劳掌柜的找两间房！”

老掌柜忙道：“上房还有两个位置，一暗一明，正好适合两位客官，也好照应……”

御者半眯着眼，神情冷漠，低头不语，无鞅并不急于说话，微笑着看着老掌柜的，老掌柜的猛然醒悟，歉意说道：“两人都是书生，也是后晌才到的。两位客官安心先歇片刻，我这就吩咐下人去弄酒菜，只不防今儿有生意，灾祸连连，没有肉，菲薄了些，二位客官不要介意。”

说话间，东厢里两个客人也出来，一个穿天青长袍，容长脸儿，吊梢眉毛，其貌不扬，一个穿一身浆洗得褪色了的蓝竹布长衫，却是修眉凤目，十分娴雅俊秀。两个人大约也是涉越了莽河故道初到此店，见无鞅也是一脸书卷气，不禁微微一笑，又望见他身后的老御者，客气地点了点头。

无鞅见两人有书卷之色，便一拱手，客气说道：“二位高士，尊姓大名？”

“他叫申亥，我叫穰苴。”俊秀书生笑道，“路上泥潭险路，住店的寥寥无几，客中相逢文友极少，近日相见也算有缘。客人尊姓台甫，北行采风？

穰苴笑如春风，申亥却显得有点矜持，微微向无鞅颔首，算是见礼。

无鞅寂寞多日，路上奔波，由繁华而入萧索，老御者路上极少说话，深藏不露，无鞅时常感到偶影独游。此时乍入人烟稠密之地，也愿意和人攀谈，却不敢透露自己北行目的，因含糊答道：“在下无咎，北行采风，以慰寂寥。穰苴之言，甚合我意，相逢即是有缘，倘若方便，我们一同吃酒，好么？”路上遇到刺客，即便老御者不点破，无鞅也隐隐觉得此事不简单，因而他谨慎许多，不敢贸然透露自己的姓名，改口说道。

两人欣然同意，老御者略感疲惫，也自知不合时宜，便转身回到房间内歇息，自有店家送些晚食。

三人移步中堂，盘膝而坐，店家简单上了些酒菜，老掌柜笑吟吟说道：“三位都是文人雅士，我们店里也有歌姬，可有兴致让她们陪酒吟诗？”

顺天文风鼎盛，文人雅士极多，游走各地，吟诗颂词，边陲小镇，为了顺应潮流，也会礼聘美色歌姬，陪酒作诗，或吟诵当红风流才子的作品。

穰苴与申亥大喜过望，本是性情中人，自然喜好热闹，穰苴掏出一锭黄金，扔给老掌柜的，让他慷慨解囊，不可隐藏。

燃上静心香，三人饮酒闲聊片刻，看渐入佳境，穰苴招手，示意老掌柜的请出歌姬陪酒，但被申亥拦住，笑道：“我们比试一番如何？”

穰苴来了兴致，忙问道：“如何比试？你且说来！”

“我们先看看歌姬中有没有吟诵我们的作品；有的话，看谁的作品多，一次决定输赢。”申亥提议道，转脸看向无鞅。

无鞅一口饮尽杯中酒，他无心比试，随口说道：“随缘随缘，我更喜饮酒。”

方才无鞅见侧厢房丽影隐约，便知有此一景，也不拒绝，只是微笑看向两人，穰苴与申亥自是文人雅性，拍手称快，音乐响起，三明佳丽鱼贯而入，她们穿着薄纱，丰胸微颤，眼神顾盼，很是妖娆，比起观潮楼内的歌姬，丝毫不逊色，其中一名歌姬，更是风姿绰约，相貌出众，三人看得均是心中一荡。

其中一名佳丽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朱唇轻启，呵气如兰，唱到：“一唾功名在目前,岂期搏虎奋空拳。文章误我终投笔,志气凌云肯着鞭。沧海钓鳌定有日,碧霄攀凤看他年。扶持社稷心中事,要与君王解倒悬。”

唱罢，穰苴窃笑道：“真是缘分，如此偏远地带，竟然有人识我的诗，赏，该赏！”随即痛饮一杯，顿感畅快淋漓。

随后，又一名歌姬浅浅一笑，皓齿明眸，轻轻唱道：“翩若惊鸿来观潮，风流自吹箫。灵菠萝袜步生香，不言唯有笑，多媚总无妆。回首高城人不见，一川烟树微茫。最难言处最难忘。”

申亥扭脸看了看身旁只顾饮酒的无鞅，虽然欣喜，却不过分表露，淡然一笑，说道：“不想此地竟有知己。”说罢将杯中酒猛地一口饮尽。

此时穰苴也看向无鞅，无鞅酒意上涌，微笑着看了看两人，举杯独自喝了杯酒，穰苴打趣道：“还有一名歌姬，希望无咎兄榜上有名。”

无鞅心中清楚，老掌柜的为了取悦众人，便下功夫，让两名歌姬查阅了两名才子的诗词，想必两人也非俗人，虽然自己方才学成，踏出寻空寺，对文坛巨擘知之甚少，但以此为生的歌姬，必然熟稔，果不其然，两人如得知己，慷慨解囊。

最后一名歌姬款款而出，前两名歌姬姿色、气质虽也不俗，此刻相比之下，却黯然无色，她美眸望向三人，秋水拂过，轻盈施礼，燕语莺声道：“信马江湖路，观云启泽潮。布衣落拓一声萧，归去任逍遥。三尺快意剑，一弯明月刀。浮生名利酒来销，得失醉中抛。”

吟罢，歌姬轻轻一笑，看向三人，面带微笑，眼中却冷若冰霜，穰苴与申亥听得此词，心中一惊，扭脸看向无鞅，无鞅胸中惊涛骇浪，却故作平静，轻轻摇头。

歌姬见三人疑惑，笑道：“小女子献丑了。”

穰苴击节赞叹，问道：“敢问美人所吟何人大作？”

歌姬抿嘴一笑，道：“寻空寺名士，无咎！”

两人诧异，歌姬不顾两人询问目光，飘然离去，身虽在红尘，心中却不染烟尘。

厨房，老掌柜阴沉着脸，诡异的看向两名伙计，阴恻恻地说道：“很好，很好，后来的客人酒有肉吃了！”

老乙满脸陪笑，低声道：“要不要把那个心来的歌姬也……”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老掌柜的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咧嘴笑了起来，一口黄牙，十分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