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风月 第二十九章 永夜月同孤

御书房

“陛下，微臣所遣使臣已与宣国王室洽谈妥当，此刻，赵姬夫人应已在归程”，闻裕声音低哑却在沉闷宁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良久，才听到帝王不辨喜怒的御令，“山高水远，朕不想有任何不虞之测，让底下人小心护送”，

“微臣明白，业已下命宗正，将夫人之名载入皇族宗室谱牒”，这回，等了许久也未能听见座上人的反应，闻裕浑浊的眼瞳转了几转，接着回话，“陛下，是否要将夫人册封一事，安排下令？”

“丞相，以为如何？”，轩辕离并没急着下旨授命，反语问起下跪之人。

“微臣以为，战事方停，虽应规避张扬奢华之事；但赵姬夫人乃陛下生母，又为国为质，劳苦功高；两相权衡，依制至少也该入宗庙祭祀，设宴款臣”，闻裕又垂首跪拜一番后，才字斟句酌着回话。

“丞相为先帝结草衔环，鞠躬尽瘁，自然知晓先帝脾性；她身为先帝姬妾，自然是要为先帝而生死，此番归来，亦应复如是才好，也算全了当年事”，

皇帝这话，是在暗戳戳贬驳他？为官多年，时至今日，哪怕官场一向拜高捧低，他也没能听过这样不虞之誉。

何况，全了当年事，当年何事？不过是弱肉强食，刀俎鱼肉，殷宣如此，他们母子亦如此，万事焉不如此。

“陛下尚未弱冠，依制，皇权需要孺君之母亲太后代行；况又有，臣是大殷的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的自然也是大殷黎民”，闻裕一直记得当时小皇帝斥责他身居庙堂之远，这一回，这样答案，他总满意了？

少年面容病白，眼下乌青淡淡，听见闻裕的慷慨激昂之语，眼皮略抬，

“朕之前怎不知，闻相也是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之流？”，无喜无怒，帝王轻轻哼了声，除了扶黔外，也只有耳力好的陌桑听见，“也罢，即是丞相执意如此，朕亦理当尽仁子之孝，完人伦之礼”，

闻裕听见后面几个字，嘴角微动，眼眸中划过并不明显的光，挥袖行礼，“陛下，微臣定当竭尽所能，万死不辞”，一贯地慷慨激昂，一如既往地正气凛然。

只是听者无意，说者亦无心，罢了。

扶黔端着楠木托盘中的药茶，进也不是，退也不敢，闻丞相正垂首跪着，自家陛下一脸冷漠，静静睥睨。这样情形，莫名熟悉，总觉得自己这杯药茶一呈上，转头便要被砸在丞相身边。

陌桑冷眼瞥过来，扶黔颤抖了下，没再敢犹豫，“陛下，请用茶”，

冷凝的气氛被怂且又怂的话音打破，

“陛下，时辰不早，万请珍重圣体”，闻裕沉声劝谏，再欲言语，却在抬首时看见帝王随意摆了摆手，于是止音起身，揽袖躬身退后，动作行云流水，亦是至殿门口方转身而去。

那杯扶黔颤颤巍巍中献上的药茶，终究转热为凉，散了药效。

降香黄檀龙椅上的人静静端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忽然而已，细长的风眼微眯，眼下乌青又颇显阴翳，玉台之上，少年睥睨。

扶黔以为自己要折，正心慌意乱，忽听见丝绸摩梭之声，悄然抬首，只来得及看见少年拾阶而下的背影。

轻呼了口气，赶忙追了上去，顺手接过身后大监递来的薄氅。陛下身子骨薄弱，便是这样酣春，也亦得精细呵护，谨防寒气伤身。

一个当时皇子，何以病伤至此？扶黔从不敢深想，只是药茶苦涩，他一太监尚闻之变色，少年却习以为常。

皓彩依然，纤凝微敛。轩辕离脚步未停，沐着皎月，向着御兽园而去。

路上重重禁军，皆是肃穆行礼，却只有盔甲动震之声，无人敢擅自言语问安。只是莫不震惊于皇帝今夜之反常，一贯在御书房忙碌，也不怎么回自己寝宫的人，也有闲情逸致施眼于点点碎月？

禁军孔武有力，勇毅非常，却也实在愚蠢。不似扶黔，在意识到自家陛下步履所向后，便开始冷汗连连。

一路上见到那么多禁军眸中略露的惊诧，只想道一句，‘蠢货，你以为什么东西值得陛下觊觎一眼，御兽园的血腥吗？蠢货。’，毕竟，毕竟自己才是随侍左右的那个人，陌桑那个冰块自然不怕，可他怕啊。

御兽园，

凄厉之声划破静夜长空，滚木高台上，少年金边龙纹玄衣，长风微动衣摆，冷冷睥睨着下面满地跪着的奴侍，

“奴等不知陛下圣意，未能远迎，望陛下恕罪”，领头跪着的人率先告罪。

“永夜月孤，忽然忆起，前两日有人呈了份礼物回都，”，顿了顿，谓叹一番，“所以，来见见朕的礼物”，

“皇帝陛下，那人正在笼台中”，领首之人咽了咽口水，

御兽园的规矩，凡入者，皆编号入列；所有入列者，得依次进入笼台，此事日夜不停；每循完一次，列单总会短上几分，兽园野兽也能饱餐一顿。

“哦？朕可真是迫不及待了”，领首之人乍然听见这话，反如蒙大赦，气息渐平，

“陛下，请随奴才，移步这边”，领首未敢擅自起身，只是垂首侧目间，抬起左臂，掌心向上。

笼台内，半身浸血的壮硕男人，獠牙慢启的猛虎。

骤然风袭，大虎猛扑向前，男人亦未躲闪，抱拳而上。手拳之下，虎牙颤了几颤，两者相击错位，粗糙手背上乍然惊现几个血洞，噗噗湍着血液。

大虎嘶吼出声，人亦沙哑着呻吟了几下，似乎觉得丢人，及时收敛了起来。不过一瞬，虎瓜又起，男人躲闪间撕开下身布条，用牙咬着，包裹住湍湍流血的手。

一时不查，错身而过的瞬间，虎爪抠入男人健硕的左边肩骨，急于挣脱束缚，且瞬时剧痛难感，来不及思考，男人挥脚重击虎腹。

大虎被踹翻的瞬间，男人肩骨处又几个血窟窿，噗噗蹿血。剧痛霎时传遍全身，男人咬着牙单膝跪地，只手敷上血窟，鲜血便从指间溢出。

笼台外，九阶木台上，

轩辕离冷冷睥睨着，那虎被踹后，撞在了笼台边缘，此刻正粗喘缓气，但已有奄奄一息之感。

除却陌桑外，少年身后一众人皆是两股战战，

虽也有兽园中人守在后方，可他们平时也只负责放人，放兽，收断指残骸，没谁愿意刻意守着，观摩这种场面。

且此刻，月夜，披头散发的浴血男人，噗噗溢血的窟窿，虎兽欲启的獠牙，还有皎月下若隐若现的半身奇怪图腾，浸血后愈发诡异可怖。

噤声胆寒的在胆寒，暂缓休战的在休战，‘啪，啪，啪’，手掌相击之声缓缓响起，一拍一停，极有节奏。

只有少年拍完手后，冷淡出声，“统率十三万的大首领，不枉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