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 第6章 比画上的人儿还好看

老秋今年13岁，因为出生在秋末所以有了老秋这个名字。庄稼人都这样，起名字也讲个由头，基本上是出生时碰见什么就叫什么。到老秋八九岁的时候，村里有人请来个教书先生，教本村孩子们读书认字，家长们每季交给先生足够他一家人生活的口粮即可，家里有点余粮的人家就送孩子进学堂念书。老秋家虽不算富裕，但老秋爹在农闲时靠走乡串户卖染料也能挣几个零花钱，他家就在别人送先生粮食的时候送先生十几个铜子，先生也乐得收点现钱，花着方便。就这样老秋读了三年小学。直到这一带闹起日本鬼子，人心惶惶，先生回老家了，村里的小学堂也就散了。

老秋娘是个小脚，从不下地干活，脾气大大咧咧，心里不装事，也不会算计着花钱，常常是钱多了就买果子吃。乡下人把点心叫果子，能吃得起果子的在乡下那是有数的人家。没钱的时候就东家一碗米西家一升面的借着吃，所以邻里都知道老秋娘是个不会过日子的人。老秋爹不得不自己偷俞存点私房钱，以备急用。

老秋不上学后就一直帮爹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弟弟二秋才7岁，除了跑着玩，也知道帮着家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眼看芝麻一两天就要收镰了，既怕有人捣乱也怕谁家畜生跑进去糟蹋。那天，爹让老秋去看着芝麻。老秋围芝麻地转了转，周围倒也安静，就从邻居高粱地里撅了几根甜秫秸，坐在芝麻地里吃了起来。

太阳照在身上脸上，暖洋洋的，老秋使劲儿地从硬邦邦的书秫秸上咬下一口，用力咀嚼，然后使劲儿吸出水分，咽下，一股甘甜青涩的汁液沁入心脾。一口一口，吸过水分的干秸吐了一地，吃得嘴痛，腮帮子也醋酸的。老秋停下来，躺在地上，眯起一条眼缝看着天上飘浮的白云，一会儿似狗汪汪叫，一会儿像驴子撒欢跑，好生有趣。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哥！哥！”听到弟弟的喊声，老秋迷迷糊糊地应着。

“哥！有人偷芝麻你也不管，看我告诉爹去！”

“在——哪？”老秋机灵一下子醒了。抄起地上的甜秫秸顺着弟弟的声音寻过去，忙问哪儿有偷芝麻的。弟弟用手一指说在那边。

老秋顺着弟弟指的方向就跑，果然两个女的好像正在吹自己的手心。没错，自己吃芝麻就是这样，先把芝麻笕头朝下往手心里倒，再吹去随着芝麻一起落下的细小枝叶碎末，然后就用舌头把手心里的芝麻舔了去吃。啧啧！那叫个香啊！老秋一看，似正如此这般，这还了得！他举起秫秸就打过去。

那女的叫着跑开了，当那女的回头的那一瞬，他一下子惊呆了，眼睛又大又亮，小小的嘴巴两端向上翘翘的，两根辫子长长地搭在胸前，紫色的长衿褂子映得脸蛋儿又白又红，臧蓝色的裤子长长的盖住脚面，就跟家里墙壁上挂着的那些美人画儿一样。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真人儿。后来，那个妹妹怎么抢他的秫秸怎么骂他，他都已全然不觉，只是紧紧地攥着秫秸楞楞地站那儿盯着那个好看的人儿。直到听弟弟说着什么话，他才好像醒过味来，问看那女的像不像咱家画儿上的美人儿，弟弟只说她好凶好可怕。

老秋扭头看见弟弟，好像刚发现似的，问你怎么在这儿。弟弟说，娘让俺叫哥哥回家吃饭，看见南面有两个女的在偷芝麻这才跑着叫哥来的。

吃饭的时候，老秋爹和娘又议论起给老秋娶媳妇的事儿。虽然老秋还不算大也不必着急，但家境好的人家都是很早就给儿子娶媳妇的，早娶媳妇早得子，早生儿子早得济，一代一代的人丁兴旺。老秋家多少代都是家境一般，孩子们结婚也比较晚，一来二去他家在村里就成了大辈分，像老秋这样的岁数，村里已经有不少同龄人叫他叔叔或爷爷了。再加上老秋娘不会过日子，老秋爹很早就托人给自己儿子说媳妇，还愿意找个比儿子大几岁的，早生孩子早当家。老秋娘也乐得有人帮忙做家务，省得自己还得一日三餐伺候他们爷儿仨。

因为说的媳妇是邻村的，两个村子亲戚多方便打听，知道闺女懂事，长得也好，比老秋长四岁，也是本分人家出身，老秋爹娘很是中意，经常议论找哪个先生挑个好日子，新房怎么布置，准备请多少亲戚之类的事，老秋听了虽然知道是说自己的事儿，但觉得与自己关系不大，反正都是爹娘看着办的，从来没插过嘴。今天又听爹娘说起，突然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打了一下的好看的人儿，冷不丁问了一句：“娘，俺的新…新媳妇比画…儿上那人儿好…看不？”

娘和爹都忍不住笑了：“这孩子，还知道这个！好看，比画上那人儿好看多了，画上的人不会动，是假的，咱们新媳妇可是天天给你做饭洗衣暖被窝的，比起画上的人可心多了，以后娶过门来我儿子就可以天天看啦！”

老秋从学说话时就有些结巴，以为长大了会好些的，谁知也没有显好，不着急还行，一着急结巴得就更厉害。听说人喝了给死人烧纸留下的灰末会好些，试过两次也不见效。因为娘说过说话结巴会让人看上去像傻子，所以老秋平时说话便不多，他可不想让人以为自己是傻子。

结婚那天，拜天拜地拜爹娘，还要一个一个地拜各位上礼的亲戚们，真是烦死人了。主持人站在高处，喊一个上礼的亲戚，这个亲戚就到前面来上礼，一对新人就要冲上礼的人鞠躬磕头，鞠快了磕快了无效，鞠得慢了磕得慢了，就会有一帮早在身后等着闹喜的人们连推带搡帮着进行，然后便是一片哄笑。这样一闹就是大半个上午。各种繁琐的礼节终于完成了，别人都忙着喝喜酒，老秋却只顾着赶紧看看自己的新媳妇是不是像画儿上那个好看的人儿。掀开红盖头，啊！果然！是比画上那人还好看的人儿，自己见过的！老秋觉得爹娘没有骗自己。他好高兴！

他赶紧跑出去，慌慌张张找到正在张罗着亲戚们吃喝的娘：“娘！娘！新媳妇确实比画儿上的好看！”娘瞪了他一眼，左右看看，大家都在相互谈笑喝酒，并没人注意老秋的在说话，才把老秋拉一边说：“以后不许这么说自己媳妇，人家会笑话！”

老秋并不在意别人笑话不笑话，反正自己的媳妇是真的好看，反正他是高兴得不得了。

然而，不久老秋便发现，自己的媳妇好像并不高兴。

新媳妇的两根长长的辫子已经合在了一起，然后卷成一个圈圈盘在后脑勺上，几个不同样子的银簪扎在上面，显得越发英姿。但她好像从来不愿让人看到她的好看，走路总是低着头，从不正眼看老秋，也很少和他说话，俩人走在一起时总是故意拉开一段距离。到了晚上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更是有意躲避，当老秋顽皮地钻进她的被窝，咯吱她想逗她发笑时，她也只是使劲抱着胳膊，一声不吭。而且一有空就找个借口回娘家，老秋不去接就不回来。老秋很纳闷。新婚那天他看到新媳妇独自在屋里落泪，他说这事儿告诉娘时，娘说新媳妇过门都是这样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要过多长时间呢？老秋心里慢慢地郁闷起来。

大钱心里何尝不郁闷呢？17岁的她，对未来要共度一生的另一半，还只是处在朦胧的幻想阶段，但遵父母之命，听媒妁之言找到命中的那个人，是根深蒂固于她脑子里的理念，她相信自己的父母。

在他有限的与异性接触的经历中，大魁无疑是最能带给他亲切感、温暖感、安全感的男人，下意识中萌生出的那若隐若现的男女之情，还过于缥缈。那个不靠谱的吴老二，跳跃性地在自己的人生体验中洒下几许星星点点，虽然新奇，但却感觉抓不住，摸不着。现在，这个叫老秋的小不点儿，就这样傻头傻脑地出现在自己身边，对自己浑身的脏兮兮浑然不觉，身高只在自己的肩头，她无法想象，自己要跟这样一个小弟弟共度一生。想到出嫁前娘的吩咐，想到妹妹出走后娘的悲哀，她觉得有些无奈，有些失望，有些迷茫，有些悲哀，甚至有些心酸。

这是一个连三间的北房。婆婆公公还有二秋住东屋，大钱和老秋住西屋，中间是穿堂屋用来做饭吃饭。婚后头三天，一日三餐仍然由婆婆做。大钱只是饭后洗碗。作为新媳妇，白天大钱从没有出过自己家的门，吃完饭就回自己的屋子找点家务做。傍晚，在人少的时候。大钱会走到河上村南边，眺望着那一排影影绰绰的枣树林。婆婆家和自己家相隔两里地，是邻村，枣树林挡着的那边就是河下村，那里有自己的家。想着娘、爹、妹妹、大魁，想象着自己的未来的日子，心中充满了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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