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长门 引子

隆成国，永乐六年冬。

正逢开明盛世，无论是京城里善于搬弄权术的达官显贵还是巷道中整日披星戴月的贩夫走卒，无一都不在为明日的年夜节做准备。

上京夜市繁华，人声鼎沸，千灯照碧云，红袖客纷纷，与往日相似却也大有不同，家家店铺张灯结彩，游客与摊贩络绎不绝，只见人头攒动。颇有几分要通宵达旦、彻夜笙歌的架势。

路过的行人远远绕开，是街上穿着厚厚袄子的几个顽皮小童，正在往街边银杏树最低的那条枝桠上挂长串的鞭炮。

儿童强不睡，守岁夜喧哗。

百无聊赖的李小虎看了一眼铺子里因二两钱和商家争的面红耳赤的阿嬷，又远远望了一眼树上的一堆烟花爆竹，拧起一条眉，思忖半晌，李小虎还是迈开胖胖的短腿悄声走了出去。

只听噼里啪啦一顿巨响，硝烟味道四下弥漫。点炮的孩童大叫一声，刺溜一下钻进了人群里，捂着耳朵乱跳。李小虎也呲起一口整齐的白牙，混在其中跟着他们一起哇哇的叫，可谓好不热闹。

一阵寒风刮过，风吹起了鞭炮燃烧后残存的红纸屑，飞了满天。也卷走了李小虎头上戴着保暖的帽子，冷风刮过他的脑袋，他打了个寒颤，伸手摸摸自己的头，赶忙迈开步子跑去追，那可是阿娘离世前留给他的，他只舍得在过节时戴一戴。

他也不管身后响起的阿嬷的焦急呼唤声，一个劲的追着帽子，不愿停下。

不知是跑了多久，他便被阻住了去路，停下脚步，扬起头，入目即是眼前的红墙金瓦。未涉人事的李小虎愣了愣，在上京闲逛过这么多次，可阿嬷从未曾带他来过这里。

李小虎的目光顺着厚厚的墙体向上望，他甚至能看到那坐落在高墙之内的楼房露出的些许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和支撑着屋顶的几根红色柱子上刻着一条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比阿爹做工的楚王府都要气派。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里，一双手就拦住了他，李小虎一惊，扭头一看，原来是阿嬷追了上来。

李阿嬷红着眼睛抱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他真的毫发未损后。泼辣性子才上来，有了力气指着李小虎的鼻子骂:“小兔崽子，你怎么就会乱跑？！赶明儿跑丢了，我们上哪儿找你这祖宗去？”

话音未落，便见李小虎扯了扯她的衣角。胖胖的手指伸出一根来，指了指被风刮到墙根无处可飞的帽子。也不说自己为何从铺子中跑出来，撅起小嘴辩解道:“阿嬷，帽子被风吹走了，我来拾！”

被他气到脸色涨红的李阿嬷这才注意到离他们仅有几步之遥的宫墙。

“咚——”

她手中的灯笼掉了下来。李阿嬷就这么的抬头看着眼前的景物，脸上血色骤然褪尽，她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手指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滚落到脚下的灯笼散发出的暗红色光芒，伴着从墙上倾泻而下的月光，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握着她的手的李小虎吃痛，便察觉到了阿嬷的不对劲。他虽平日淘气些，却也还是懂事的。

他拉着李阿嬷轻轻颤抖的手晃了晃，故意撒娇道:“阿嬷我知道错了。快点走，我们一起去看看看年夜灯嘛。”

李阿嬷听到孙儿清脆的童声，晃了晃神，这才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态。

只不过是透过这高墙，想起来昔年这深深宫邸其中的糜烂与纸醉金迷，早已腐朽尽殆的人性和那空有痴情的可怜人罢了。

她闭上眼睛长叹口气复又睁开，苍老的眼里恢复了些清明。她稳住身形，伸手揉了揉孙儿的头，李阿嬷勉强从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哑着声音道:“好，好，走，阿嬷带你看灯去，咱们看灯去。”

言罢，竟是连帽子也忘了捡。拉着李小虎逃似的躲进了上京城的繁华喧闹之中。

仓皇之间，李小虎扭头忘了一眼离他越来越远的、轩峻壮丽的高墙。他不明白阿嬷只是看了一眼，为何会如此恐惧与害怕。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从不谙世事的无忧稚子变成了愤世恨俗的少年人。

自以为是的他不听李阿嬷的劝，跨入了的高墙之内。

他不知道李阿嬷死在了他入宫的那一天晚上。

从那以后李小虎改名成了李清煜，他也从人尽可欺的小小侍卫摇身变为人人口诛笔伐的权臣。

彼时的他褪早已去了曾经的天真与狷狂。看倦了藏污纳垢的宫内一茬又一茬的爱恨嗔痴与太多太多的污秽不堪。

他才真正的明白。

原来他幼时向往的，他少年时深爱着的，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竟都成为了桎梏住他的恐怖梦魇。

他才真正的参透。

阿嬷当时明暗交织的忧浑眼神到底意欲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