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蓬 第四章 安庆集

暮云垂天，夕照蔽野。

绿水绕田，微风摇叶。

林雀间啭，舍犬时歇。

客栈旗卷，草屋烟斜。

安庆集位在渝州城下辖的石桥镇南边，是周围几个村落商贸往来聚集之地，远比不得州城重镇的繁华，但好歹也能基本满足当地人的基本贸易需求。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规矩，或者是约定俗成的默契，每逢一四七，各路的大贾小贩就会聚在一起互通有无。不过大都只是些刚需急用的物什，小本买卖，当地的小贩，倒腾来倒腾去，除去一家几口吃喝，也剩不了几个子儿。

真正能挣些的，是往来的商队。商人挣钱，说到底也就一个窍诀，买卖买卖，就在这买和卖，低价卖高价卖，那就能挣。当然也有风险，什么要见端知未啊，薄利多销啊，处盈虑方什么的权且不论，就单单说把安全货送到，那可也挺不容易，保不齐哪天就给劫匪掠了去。

巴渝之地，近年盗贼四起，寇匪蜂行。占山为王的还好说，要么交些“买路财”，或者拜山打点一番，多还是不会太过为难。就怕那杀人越货的惯匪，不由你分说，他只管抢财货，抢财货前往往会让阻碍他抢的人不能阻碍他。都是惯匪，谁身上没几条能定死罪的官司，杀几个人？眉头都不带皱！

最狠的就要属一伙流寇，凶恶至极。有个装死逃过一劫的人说，那伙人尽是黑衣服黑斗笠，黑马配黑鞍。还有个因为骑的马快侥幸得活的公子也说，那伙人黑衣服黑斗笠，黑马配黑鞍。久而久之，话传开了，大家都称为“黑衣贼”。

按理说，匪患重，官府就该去剿。知县大人倒也遣人去过几次，每每还能带回几具尸首，带队的赵巡检总是气似洪钟地讲哪哪儿的盗贼已伏诛，他们怎么怎么趁英勇无畏，怎么怎么杀得贼众连滚带爬。每次临走时赵巡检都说着不同的话，但却是一个意思:

“嗯……这个……贼众人多，仓促间走脱了几个，乡亲们出门还是要小心些，怕就怕那些贼子走投无路，狗急跳墙。”

说来真怪，不管剿了多少次，那山贼还是一样的多，只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原也不出远门，也不知道这盗贼先前究竟有多少，如今还剩下多少。那些盗贼虽凶，却总不敢来安庆集撒泼，官兵老爷可都带着刀，看不杀他们的头。就是每次去剿匪前都要筹措些费用，说了些这样那样五花八门的讲究，他们也听不懂，好在交的钱，也不算多，也不算勤。剿匪嘛，总归是好的，要让他们自己和强盗拼命，那可万万不敢的。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安安稳稳，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世上最大的道理。

可是商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常年要走动，自己心思活络是一个，最重要也最妥帖的办法还得找些靠得住的护卫，这才是一支商队最大的底气。这不是？一队张记商行的正招伙计。

说来真怪，这小小的安庆集里，接的下这活得竟有不下二十个，十个都是练家子。细细盘问，还都是这集里住了有十年光景了，按理说也还干净。掌柜的正犯难，那护卫头领也发愁。掌柜的倒是想收，可一来这开销就大了，二来一次收这么多新手，怕也不安全谁也保不齐这里面有几个是马匪。护卫头领愁的是这来的许多好手，尤其是李瘸子和独眼刘，估摸着怕只比自个儿过无不及。自己的护卫头领位置怕是坐不牢靠，现在是还稳当，过几年可就不好说了。

最后是雇了李瘸子和两个身手差一些的，不为别，商人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李瘸子毕竟是瘸子，要跑路终究会慢几步。那余人都各自散尽，怏怏不乐。

独眼刘更是骂娘，又气又恼又羞愧难当，径自往客栈去喝酒，正撞见那偷儿陈五鬼鬼祟祟，脸上止不住的窃喜，想必又得手了。

独眼刘跟了上去，直走到一处偏僻巷子偷儿陈五才停了脚，从怀里摸出明晃晃的银子点了点，整三百两！他狠咬一口，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往东北方向跪下叩首，嘴中还念念有词:

“小辈陈武，多谢祖师爷庇佑，小的回去早晚三炷香供您老人家，祖师爷多多保佑，叫小的发大财。”

独眼刘听他嘀嘀咕咕的，听不太真切。反正他也不关心这个，就纵步急起，一把向陈五后心抓去。那偷儿机灵惯了的，听得背后风声响，也不回头看，连爬带跳就跑了。独眼刘一击失手，晓得那厮脚上快，一旦跑了，自己万难追上，又是火冒三丈高。

独眼刘大步流星到了客栈，直捡了个没人的桌坐下，抬脚踏在长木方凳，一拳锤在方桌上吼道:

“上酒！”

店小二不敢慢待了，忙带着一坛烧刀子过来招呼，还赠了一碟花生米:

“哟！刘爷这么大火气！又跟那瘸子斗气了？咱刘爷不跟他计较，他还来劲……”

“滚滚滚~他妈的！”

店小二哪里知道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只是怏怏退下，背过身去做了个颇有玩味的奇怪表情，还嘴里有形出口无声骂了几句。

就至半酣，听到又有人吵了起来，他翻了翻眼，只看见店小二手插着腰，扯开嗓子奚奚落落，不知道是不是他喝醉了，那小二的头竟还不是前仰后合的，不时还伸出手指指点点的。

“嘿，二位这意思，是想吃霸王餐？”

“不是……我……我们的钱丢了。”

“丢了？怎么他的钱没丢，他的钱没丢，他们的钱都没丢，就你的丢了？”

“我……我……”

“你什么你？没钱就没钱，还丢了。你说说你丢哪儿了？就丢这客栈里了？啊~那难不成是我偷了你的钱？还是他偷了，还是他？”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的钱你不知道？那谁知道？我？我知道？瞧你那一身穷酸样，早知道就不该放你们进来！还学人家闯荡江湖？那破剑条都锈成什么样了，还好意思……诶~诶~诶……疼疼疼……刘爷？这是我们店里的事，你可别掺和……啊~疼~疼……”

独眼刘抓着店小二的手往后一扔，小二险些摔个踉跄，想冲上去要个说法，又摄于他武功高强，下手又没个轻重，只得眼看着他要耍个什么花样。当然，还是不忘了嘴里有形出口无声骂几句。

“小兄弟，你说你的钱…丢了？”

“嗯！之前还有的。”

“哦？丢了多少？”

“有三百两。”

那小二觉得好笑，忍不住插嘴:

“哪个兜里揣着三百两银子的会穿着这身行头？您编也编得靠谱点行吗？”

“真的有三百两！”

“噗嗤~那客观您是做什么活计的啊？”

“应该算是猎户。”

“哈哈哈哈~猎户？那您是猎着了千年的狐狸精还是万年的白额虎？还是在山里捡着了古人留下的宝贝？莫不是~发了死人财？”

周遭食客也都觉得好笑，纷纷停下手中筷箸，看起戏来。掌柜的虽不悦他们吃白食，却也乐在其中，像听相声。独眼刘也乐得听，这说的也正是他想听的。只有两个少年，一个惘然无措，一个委屈得几乎要落泪。

可他答应过别人，不能说。那天，他们没走过那条路，也没见过那些人。

师傅说过，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尽自己所能去做，这叫重信守诺。学堂的先生也说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眼泪打了几个转，始终不肯落下来，就像他倔强地不肯低下头。心里千种苦楚，口中万般词穷，他仍是直面着店小二的刁难和诘问。

“钱掌柜，他俩的记我账上。来，小兄弟，没事了，还没找着住处吧，要是不嫌弃，我那有间草庐。比这客栈是比不得，好歹能遮遮风。”

“刘勇，你自个儿的账还没结清呢，还管别人闲事？”

“老子还能欠你钱不还？”

“哈哈~这说的哪里话……行，看您面儿，人你带走吧。给你抹个零，就算一两。”

独眼刘眉头细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又展了开来，招手示意两个少年离开这里。临走时，那店小二还不忘数落：

“小子，要不是今儿个刘爷发菩萨心肠，你可就倒霉咯！”

在跨出客栈门槛的那一瞬间，少年的泪终于划过脸颊，滴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