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相望 第十六章，星火燃变

长夜难明，众人皆疲，带着沉沉的倦意各自奔往梦乡，就连村里狗子都已知趣的安静了起来。

吴痕送完李辛夷回到三子家，看着辛夷在篱笆门口驻了驻足，回头凝望着自己，于是便面带笑容，抱手作揖。

“你这一抱手，是作为好朋友请我快点进去呢，还是作为徒弟恭送我进去呢？”辛夷饶有兴趣的问着面前的幽芳。

吴痕抬手捂了捂咧着的嘴，然后回道，“你猜啊。”

“我猜，那肯定是你嫌我烦了，嫌天色太晚了，我这个老年人怎么还不去休息，在这碍手碍脚的。”辛夷不紧不慢的调侃着，一点不像他往日的风格，或许这种慢热的转变让吴痕颇为吸引。

吴痕稍稍侧头过去，转而抑了笑容正面回道，“对啊，你也太厉害了，连我心里想什么都知道，难不成些当大夫还能猜透人心的啊。”

李辛夷恢复道往日的一本正经，温柔的说道，“别人的心能不能猜透，我不知道，我只希望能慢慢猜透你的心，让你不再寂寞，不再孤单。”然后递上一物，说道，“这个香囊里我装了些药材，你带在身上即可以助你睡眠，又可以让我猜透你的心思。”

这几句简单的话语，在月光下尽显温柔，像是一双温暖的双手抚摸着脸庞，又如涓涓细流沁入心房，并萦绕良久。吴痕没想到对面这个人，起初对他并不看好，到渐渐有了新的发现，而今他居然如此直白的说了出来，让自己顿感手足无措，自己的心已经跳个不停，手心里也有丝丝汗意渗出，脑海中轰轰隆隆的，从未体验过这是怎样一种感觉。

“这东西你难道施了什么法术啦？还能猜透我的心思？”

“对啊，我特有的法术，一般人可得不到，我平日也在身上带一个，这个是我为你新做的。”

只见吴痕双眸微垂，低了低头，感觉空气都快凝滞了，拿了香囊，屏息回了一句，“谢谢啊，真的很晚了，明日还要早起干活，你，早点休息吧。”说完一股脑的小步跑开。

李辛夷望着她的背影转瞬消失在黑夜里，自言道，“跑开是什么意思？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哎，慢慢来吧。”

接下来的两日依旧是全村的忙碌，田亩多的还是需要下地收割，田亩少的便在各家地堂上晾晒着，好在这几日老天比较给面子，都是连着几个晴天，所以村民们虽嘴上说着累，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夜间，三子在家连躺数日，感觉快要颓废了，怨声载道的说，“我这还需要多久啊，再这么下去，我真成了废人了。”

母亲叶氏走过来安慰道，“不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嘛，你这才多少天啊，田里的事也都忙的差不多了，也亏了你这好朋友的帮忙，虽说干活不是很内行，但总算是一个帮手。”

“这是我应该做的，能帮到忙就好。”洛远山在一旁回道。

三树朝着洛远山望道，“让你做这些活，真是难为你了，您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也要做起了农务，真是对不住了啊，本来是请你过来小住几日，看看风景散散心的，却没想到……”

洛远山连忙拦道，“说的那里话，我风景看到了，心也散过了，至于田里的事，这不正好赶上了吗，我还没做过呢，体验一下也是蛮不错的，也算是知道农民的疾苦了。”

三树笑道，“那你这算是来体验生活来了啊。”

洛远山笑而不语。

三树拍了拍另外一只好腿，叹道，“不过还好，马上等谷物晒好了，就等着粮官和地主来收粮了。等这一阵子过去，就能喘会气了。”

洛远山听完转了转眼睛问道，“那么收粮是个什么标准啊，万一不够量咋办？”

三树横了一眼，不屑的道，“什么标准？哪有什么标准，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咱们这些小百姓只有挨苦受累的命。要是不够份量的话，那可就麻烦大了，轻则赔偿银钱，重则可是要下大狱的，所以每年大家都只能祈求老天千万要赏脸，不然万一有个什么灾啊，难的，可不得了。”

洛远山微思了片刻，回了一句，“那是，原来这还挺严重的啊。”

“可不嘛。”三树接道。就在此刻看见李辛夷从门外进来，便脱口问道，“李大夫回来啦！可吃过了啊？”

“哦，吃过了，你感觉怎么样，腿不疼了吧。”李辛夷朝三子榻边走近，关切的问道。

“疼是不疼了，就是急得慌。”

李辛夷沉声的笑着回答说，“耐得住寂寞，忍得住孤独，才是真汉子嘛。”

三树白了一眼道，“您就别跟我拽文啦。什么寂寞啊，孤独啊，我可受不了，要是能早日下地啊，我就求爹爹告奶奶咯！”

李辛夷查看了三树的伤腿，已经无明显肿胀，伤口也在慢慢复原，搭了搭脉一瞧，平和而微带小促，便说道，“嗯，恢复的很好，就是有点心火，这样可不行，你不能太急躁，不利于康复啊，真要是想下地的话，明日可试着杵拐出门走几步，不过记得不能时间太长啊，最多不能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真的啊，那太好了！李大夫不仅医术高，还这么善解人意啊！哈。”三树欣喜若狂，快乐的像个孩子。

李辛夷说完边去洗洗准备睡了，洛远山瞄了一眼，过了半晌，然后凑近三树说道，“我去帮你把拐杖找来，你娘前几天就给你准备了，好像放院里了。”

“嗯，那麻烦你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洛远山出得屋门，蹿将而奔，不知跑向何处，夜色朦胧，山村的夜格外的黑，格外的静。一盏茶后，洛远山拿着拐杖进来，额头仿佛有点点汗珠。

三树问道，“怎么样，找着了吗？”

“啊，找到了，我刚突然有点腹痛，上了趟茅房，这才耽搁了一会。”洛远山连忙回道。

三树说道，“哦，怪不得看你一头汗呢，东西放这吧，你赶快去歇着吧。”

“哎。”洛远山淡淡的应了一声。

次日晨起，天还未大亮，吴家诸人刚刚起床，还未来得及洗漱，只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而化成了一阵磅磅的敲门声，仲才披着件外件粗布外衫前去应门。

“不好了，大哥，出大事了！”来人是仲海，喘着气说道。

仲才眉头一紧，问道，“怎么了？”

仲海定了定心神，拉着仲才手，就往门外走，“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二人快步来到地堂这边，只见轻烟袅袅，地堂旁的一小捆草堆不知何时被人搬到谷堆旁，已烧的几乎看不到几根稻草的样子了，晒干的稻谷堆也被扒开，此时也已一片焦黑，连带附近几个谷堆都有轻烟冒出，显然也被烧火，空气中弥漫着稻壳烧糊的呛味。

“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仲才面带怒色，大惊道。

仲海说道，“大哥，现在谁干的，不是最要紧，要紧的是，今天县里就要派人来收粮了，眼下这样，可怎么交差啊！”

仲才晃了晃神，转而清醒道，“快！先把这谷堆下面的清理出来，看看还有多少是没烧着，能用的。你去通知一下吴田和祥嫂子他们，快！”

“哎，我知道了。”仲海应了一声，便狂奔而去。

过了片刻，天已大亮，整个地堂场地聚满了村民，大家都在唏嘘不已。吴田怒气冲冲的大喊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事啊！被我逮到了，非扒了你的皮不可！！”几个儿子也一起帮忙在扒着焦谷，好在烧的的面积不大，只是表层一点点，看来是放火的人有意下了轻手。

而这边祥嫂烧的稍微多了一些，连忙哭天喊地的道，“我滴个天哪，这是哪个挨千刀的，不干人事啊，这可要我怎么活啊，我这上有七十的老母，下有三个娃娃，这可怎么办啊！”一边说，一边眼泪嗖嗖，哭的在场村民无不内心颤动，同情不已。

可同情归同情，如今的赋税重，各家的粮食上缴完了后，几乎也没剩多少，谁也拿不出富余的粮食来救济。

吴痕两颊全是汗，帮着父亲扒着没被烧焦的谷子，可最后令人失望的是，能用的也不过两个麻袋而已，剩下的都废了。看着地上的满目疮痍，母亲的愁容满面，父亲的强作镇定，心里肯定难受极了，想到这，吴痕的心也是万分凄凉。

忽然草堆旁的吴攸发现些东西，大喊道，“这是什么？”

吴痕凑近一看，是一个香囊，闻了闻味道，分明就是和辛夷那晚送的一样，香囊的旁边还有个火折子，吴痕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这个东西是谁的啊？”仲才连忙道。

吴攸直摇了摇头，吴痕也是低头不语。

此时的李三树在洛远山的搀扶下，也慢悠悠的来到地堂，看到如此情景也是大惊失色，忙走上前道，“吴叔，这是怎么了？”

仲才缓缓抬了抬头，沉声道，“三子来啦，有人要跟我们家过不去，跟我村子也过不去啊！”

三树四处张望了一下，“这肯定是有人放的火！到底是谁这么恶毒啊！”洛远山则是佯装惊讶，并无半点言语。

姗姗来迟的李辛夷，穿过了人群，看到眼前的慌乱和疮痍也是一怔，突然一双凌厉的目光投向了自己。正是吴痕起身，那目光里带着疑问，带着不解，跟含着一丝怨恨。

辛夷一瞧吴攸手中的香囊和火折子，便已然猜到一二。

“是你吗？”吴痕冷冷的问着，三个字冰冷而又锋利，仿佛一把无情的尖刀正迎面刺来。

“什么？”李辛夷淡定的回着。

“这香囊，还有这火折，眼前的这些是你做的吗？”吴痕再次追问。

李辛夷不敢相信，但见惯世事的他还是收了收内心的波动，“你怀疑是我做的？”

仲才也上前问道，“丫头，这东西是李大夫的？”

吴痕冷漠的点了点头，但内心也是万分的不愿意这个事实。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盯向了李辛夷，都是一脸的不敢信。

“这怎么可能，李大夫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如珍大惊过后，双眸垂泪，赶忙插了一句。

暮瑶也从人群后走了上来，扶了扶如珍，“婶子别难过，李大夫他不会的。这肯定是有人诬陷他的。”

洛远山则轻轻冒出一句，“听说前些日子吴家邀请李大夫吃饭，好像就全家不适，后来也是李大夫治好的，照这么说来，李大夫怎么会害吴家呢？”

暮瑶反应快，脑子一转，说道，“难不成那次，不是意外？是故意的？”

如珍回首望着暮瑶，“什么意外，什么故意啊？”

暮瑶咽了咽口水，望了眼吴痕，转而说道，“会不会是李大夫先故意制造那天中午的意外，然后再假装解救，博取好感？而这一次，也是同意的手法呢？”

吴攸则立马道，“怎么可能，照你这么说，那这次为什么还要烧掉吴田叔家和祥婶家的谷子呢？”

暮瑶也是觉得蹊跷，难辨其中原委。

一直未发声的吴痕，深吸了一口气，此时再次正面对李辛夷问道，“是这样的吗？”

“不是。”李辛夷严肃的回应着。

远处熙熙攘攘一队人马过来，众人回头，原来是收粮官和小河湾村田的雇主万老头来了。

看到村里这样的情景，万老头立马奔向前来，手舞足蹈的喊道，“啊，这是什么情况，我的粮食被谁糟践成这样啊！”

收粮官走上前问道，“吴村长，这？”

仲才无奈的起身点了点头，“是我家的，我愿意承担责任！”

万老头一听更加火大，“你愿意承担，你承担的起吗，每块地每户人家上交的量都是定好的，少一两也不行！再说今年的上交量还得加！你说怎么办吧。”

“啊？！！”在场村民也是一声长叹。

如今官府的制度确实如此，仲才心里也十分清楚，如果交不上，很有可能要有牢狱之灾。

收粮官和仲才也是十分熟识，见此情况，为了缓解气氛，便朗声道，“好了，好了，都别围着了，各户把自己家的粮食收拾出来，然后检测，过秤！”

村民嘀嘀咕咕的四散而开，剩下吴家几人面面相觑。

暮瑶急道，“怎么办啊现在，难道真要让老叔去坐牢？”

李辛夷开口问道，“叔，可有补救办法？”

仲才叹息不语，倒是一旁的三树回道，“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别的粮食来抵过，朝廷的赋税一般包括粮食实物以外，还有银钱税，可眼下各地收成都不是很好，各家的粮食又极为有限，除非？”

“除非什么？”李辛夷赶忙追问着。

“除非用高价到县里面采购粮食来抵，按眼下这个行情，可能是往年三倍以上不止，这样太不划算了。会便宜了那些无良的奸商。”三树缓缓的说道。

李辛夷沉了沉眸，回道，“好，购粮的事，那我来想办法！”

“不用了！”仲才冷冷的道，转而投射出凌厉的眼眸，“李大夫难道还想故技重施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么舍得下本钱的吗？”

李辛夷百口莫辩，叹息着回道，“我没有，叔，您误会了，暮瑶姑娘刚刚只是凭空臆测，我何须如此做呢，浪费财力人力不说，这么折腾，我图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图什么，总之我们家的事，以后和你李大大夫无关了。你就过老夫两次，我非常感谢你，诊金需要多少，就当这次的赔偿吧。”仲才痛心的变脸也让众人一阵嗟叹。

远处的村民都在整理着自家的粮食，喧闹非常。而这边的众人，愁云惨淡，冷面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