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清欢 第11章 异处

近日画星桥很得夫子看重，连带回家的功课都目不暇接，而他也能处理的井然有序，如约却是头一回近身感受有人这么读书的。

她心下称奇，便自顾从侧案上拿了一本躺在锦塌上看，封面是讲示稻谷的农书，图文并茂，然而睡意入脑的那一刻，她只来得及暗叹一句，自己果真不是读书的料……

春时的天里，书房屏风微侧，掀动起微风几阵，半晌过去，画星桥隔着轻薄的屏风望去，软塌上半隐出的身影没再发出动静了，直到感觉了些许冷意，他才放下手里的书，从里屋拿了件软薄裘衣出来，走到软塌前。

裘衣覆上去的那一刻，塌上的女子仍没有醒来的迹象，画星桥半扶在手边，映在屏风上那小小的身影，就着这个姿势静静看了会。

女子眉眼实在精致，与她看着了不得的本事大有不同，睡去时模样娇憨，两扇长而弯的睫影扑闪下来，映在面庞冷玉似的白净上，仿若只是画上不出深闺的女郎。

但画星桥知道，有关她的一切都极其神秘，神秘到他觉得走近后便一触就破，只能如眼下般念着她对自己的怜惜守在近旁，因而他不想去探知了，夫子过问的功课还没有做完，他却任性的留在此地，清澈的黑眸一眨不眨，时不时抚起被女子挣托落地的衣角。

如约是在一片熙攘声中慢慢醒来。

窗棂外，行在前头的野花叫唤不停，“小祖宗，还睡呢，把我们叫过来是来观瞻的么？”

约莫待在人间养成的习惯，如约先看眼身上的衣衫，掀开腿上衣物这才踉跄着爬了起来。

她一路边走边看，“没有人吧，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明明说好是夜半时分的呢？

虎妖穿着新套的蓑衣，十分自信，“放心吧，没人！”

“这隔院看起来倒有些样子了，”野花在外看了一圈，探身笑的近乎猥琐，“头一回讨你的好处，又火急火燎叫我们过来，差事岂可耽误了去？”

一众妖魔的原身投射在身后内墙之上，虎皮蛇身，狸尾又摇曳，看的如约很是心惊，忙拉过牵头造势的野花，“走，快走，闭上嘴。”

她不敢保证星桥能不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很肯定的是，继续留在院中他一定会觉察到的，当初的那份冷静自识，不就连她也骗了过去。

她又回头，以私事私办的语气，对着后面散妖催促道，“检查下，交代你们准备的东西一并带上。”

风势婉转，绕过行路者的步履，不多会儿，院落里疏疏落落的妖们便走了干净。

楚婆满眼端着一碟甜糕，绕过一处墙角走了过来，不经意间看到画星桥兀自站在此处，手边的笔砚快洗去出水。

小公子当真是好学，她与有荣焉的想着。

“这里风大，哥儿快进屋吧。”

画星桥听声回过头，眼神淡淡落在了她手中那一碟上，半晌才甜甜的说了一句，“婆婆先别掀开，我等阿姐一起回来吃。”

野处山林。

“踩、踩着了，把爪子拿开。”

“再大一点吧。”

“……”

此处深山密林，邪魔妖道却聚拢于此，如约脑中寻着往日见到的印象，正垂手站立看着脚下有无错处。

前几日让乱葬山上无事的妖们替她巡来不少东西，备作生辰礼，来回已耽搁了数日，因而此刻奔着月色连作察看。

因当日如约许下的好处，这次竟让她见到了百年不曾看到的藤妖松奎，这藤妖少年历劫失败后一直隐匿了行踪，连昔日的玩伴野花也不知其去向。

但他不愿说，连野花也不做搭讪，如约倒也不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然而松奎先看不过去了，对着脚下零零散散的东西，颇似纳闷的道，“你做这么多，就只是给别人办生辰？”

如约还在弯腰去绑最后的绳带，闻声歪着头道，“谁？是谁透露的风声？我记得我没有说过啊。”

她的鼻尖还有擦上去的泥浆，急急否认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松奎看得摇摇头，“还真是……”

如约：“？”

随后如约拿着手上的一簇看了良久，终于没忍住向后问了问，“这么小，确定真的是鬼火？算了，我将就着用吧。”

虎妖连连点头，后问出声，“小祖宗，你确定拿鬼火……庆生吗？”

如约忙的头也顾不上回，“嗯，这样不伤木头。”

虎妖：“……有道理。”

那头野花拿着捣弄的黏棍坐在旁边等待着，突然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我狐族一类，我恐怕都要喜欢上你了。”

如约扎起的手忽地抖了一下，“大晚上的，你别吓我。”

若她是狐族，岂不只能藏进洞里，哪能再去高枝上快意？

见如此不解风情，野花拉过绳子拽了拽，“也是，我跟一个木头说什么呢。”

来时日下西头，待回程时月已独上枝头，如约挥散去众妖，下山时，路上却还能瞧的见街上几个行人，只是现下愈走愈快。

“阿六都怪你，这么晚叫我们遇上采花大盗就麻烦了？”

“大盗采花，干我们何事？”话是这么说，可脚步却没慢下来。

“你忘了那几条人命了？官府缉拿多日都没捉到，真是晦气，快走快走！”

她行在风中，不经意的听了一耳朵，采花大盗？那不是话本里杜撰出来的人物么。

如约撇撇嘴角，继续朝家奔去。

她走时没来得及告诉楚婆，但先前有交代她不必等着自己回来，现下只打算入屋整衣作歇。

刚要准备推门，她顿了顿，目下望了望后返身走去星桥那间，房门此刻紧闭着，是已经歇下了？

不是怪她多想，往日她回来再晚，星桥都会为她在房前点上一烛暗灯，今日莫不是那已作熄灭的烛灯，她或许也不会行至此处。

她私心觉得，星桥不像是那种会意气做事转眼就放弃的人，那会是什么原因呢？也许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她能对这么小的异处留意至此。

她垂下眼，罢了，近前看他一眼后便走。

想着，她上前便要推门，然而房门在这一刻蓦地被人从里打开，随即显露出一张惶惶然的面孔，瞳孔因意想不到的人近在眼前而微微紧缩，如约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刚想问话，下一刻却被他紧紧握住了手，伴着小而急促的一声“阿姐进屋”既而被拽进了屋。

眼前一室漆黑，身旁的人仍颤抖着身子，牵住她的手却没放下来，或许是保护，也或许是不安。

如约面色也沉下来，自她有印象以来，他很少会这般失态，不想短短几日，又叫她领略了一番。

几乎是在同时，她指尖摸上手背，示意他放松，视线才望向屋内一角，长声发问，“二位走的是过客，还是打家劫舍？”

话音一落，屋内三人均呼吸都轻了些。

画星桥眼露愕然，随即明白过来方才的动静是两人合作弄出来的，思及此，他还将阿姐带了进来，只是心下越是害怕，面色越发淡然。

“呲”的一声，屋内霎时被半截残烛照得亮堂又森然。

如约低头吹灭了手中燃火。

从房梁往下看去，此间哪处都诡异的很，半夜不曾睡去的两人，刚藏身便识出他们兄弟二人，偏偏这处女子闲坐在桌旁，小儿淡然的紧随随后。

瞧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座庙里显了灵，跟着来了位仙者和灵童呢。

转头又见番二意露情迷的盯着下方，番异气的直喘不过气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盯着下面的人看！

奈何他阻挠无用，却见那女子盏中倒了杯茶水，悠悠的道，“今晚我本心情极好，可你们吓着了我家星桥，即便想过路，也得问我行不行方便。”

随着她手中的壶一落桌，梁上两人只觉有一股力重重拉扯了上来，同时挤压着五脏六腑，势必要将他们拽地不可。

没支撑多久，两人皆不约而同从上面掉落下来，叠罗汉似的压趴在了地上，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两人脸戴面巾，灰头土脸的，如约欣赏了会他们的惨状，转头刚想吩咐星桥，便见他已快步找了根麻绳过来。

楚婆一直有集绳的习惯，用来绑住不听话的鸡鹅。

如约忍俊不禁，拍手笑了起来，“这个好，就用这个绑好了。”

番二先醒悟过来，眼里一扫先前的痴色，满是悚然的道，“女鬼……鬼啊啊啊啊——”

声音惨厉的呦。

然而没叫几声，便被画星桥一把大团的抹布塞了回去，一时只剩下那唯恐杀人鞭尸的“唔唔”声。

但比起之前，总算耳力清明了些。

如约赞许的拍拍星桥的肩，上前蹲下，双目看向番异，“能回话了吧？”

被怪力拉下来的番异也惊魂未定，“你……你是何人？”

如约眼神示意星桥去取纸笔，回头漫不经心的道，“捉住你的人。”

“或者说，是捉住了采花大盗、两个人，是吗？”

让晚归的人谈之色变的采花大盗，官府捉拿不殆的逃命犯，实则作案一直都是两个人，如约摘去被绑的两人面巾看去，哦，还是一对孪生兄弟。

番异见她身后有影，微定下心神，“你身手古怪不说，何以知道我兄弟二人就是采花大盗？”

如约似有鄙夷的看向他的身旁，那人憋得面色涨红，她眼里就差没把“好色之徒”的意思说了出来。

想到了什么，番异只好咳了一声。

色的是番二，而盗的是番异，按道理他似乎也没有理由去指责番二了。

“再说了，”如约不无得意的道，“做贼心虚罢，才分辨不出我手里的银线。”

二人闻声，不由同时向她手间望去，她却似乎懒得展示那神秘的线，又问了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云云，两人怕她存有后招不敢不答，半晌，如约想想没再需问的便起身走开了。

眼见伏案的星桥大略都记了下来，如约道，“明日让楚婆叫上些人，押去官府去。”

画星桥点点头。

如约一瞥到皆是幸存神情的两人，就想起星桥吓愣了的神色，再看向他们时，语声冷了些，“采花大盗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算，你们这般，倒是算欺名盗世。”

“星桥，按当朝吏律，欺名盗世应处什么罪行？”

画星桥掷着笔，有如纸上的小阎罗，淡淡道，“欺名盗世者，重可处以斩刑。”

如约满意了，“行，这句荐言也写上。”

番异：“？”

瑟瑟发抖的番二：“？”

折腾近后半夜，星桥跟着她走出了门，面色惴惴不安的，令如约方才刚下去的恼意仿佛又要涌上喉间。

少顷，她故作轻松的道，“以为有多玉树临风呢，这两个小贼，盗的也应是我屋里才对……”

话说至一半，却被他不认同的打断，“阿姐，别那样说……”

“嗯？”

画星桥无言片刻，道，“……传闻不可信。”

如约汗颜，确然如此。

临走时她在门旁暗下了几道缚灵咒，害去几条命状的人可不能在她眼皮子下逃了去。

明日星桥还得去书院，如约最后安排其在她床上休憩，几番周折后又过去多时，如约躺在身侧闭目养起神思。

暗室内，豆大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清晰，何况耳力清明比之如约，她思考了下，问，“择床？”

动作静了会儿，小小的声音答，“……不择床。”

“嗯，那动什么？”

画星桥心有一疑，阿姐这处床怎会这么香，引得他想下一刻沉沉睡去，却又不自觉的发疑。

半晌，他避重就轻的问，“阿姐最近在忙什么？”

如约语声响起，无端的满含期意，“忙好了，便等小神童喜从天降了。”

睡去之时，画星桥还在想着这句话，就连晚间错觉贼人闯入带给他的悸然也没有捋平这话里的意味。

直到两日后的那晚，他才明白那句话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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