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少年 第四章

和李沐回到我家时，雨已经停了。我们把大行李袋放在地上，坐着闲聊。爸妈和老姐不一会就逛街回来了，他们下着雨也要去逛街。我告诉他们今晚在李沐家睡觉，然后骑着电动车带着李沐往他家去了。走之前我向家人宣告我要把头发理成短发，家里人认为大可不必，现在就挺好的。其实这时候我还在犹豫，之前班里的同学经常说我头发稀少，所以我想剃个类似于光头的发型，不知听谁说过，把头发推掉后，重新长出来的头发说不定会变得浓密一些。后来我发现，我这种头发是天生的，算不上特别稀少，却很纤细，亚麻色的，所以显得又稀又黄，最像我妈了，这是遗传的。可惜我一直因为同学的看法而不自信，所以高一很早的时候我就想在暑假再剪一次小卤蛋发型。我没想到李沐也说：“我正好也想把头发剃了，长发有点碍事，不够清爽。”这句话坚定了我剪头发的决心。

李沐有两个姐姐，临近暑假，他二姐来郑州小住几天。我到了他家，和阿姨、李沐他姐打了招呼。我初一时就和李沐成了好友，记得一个周末第一次去他家玩时，阿姨对我非常热情。

阿姨对我热情，是因为我初一时成绩惊人，第一次月考全班第二名，到了期中考试就夺得第一名。当时的我还是一个热爱学习老实本分的三好学生。李沐一定告诉他妈，我，阿星，全班第一名，要到他家里玩。所以阿姨对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我网瘾很大，后来找李沐玩，就是领着他去网吧。有一次我们正坐在网吧里激战，阿姨突然打电话给李沐，我想着如果阿姨问我们在哪玩，他大可以随便瞎编一个地方，比如在五一公园打球，在西流湖玩水。但我听到他用地道的信阳口音说：“我和阿星在网吧玩嘞。”

我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喂，你怎么直接跟阿姨说我们在网吧啊？”李沐挂了电话后，我表情夸张地问他。

在我的认知里，告诉爸妈自己在网吧里上网，无异于自投罗网。我爸妈武断地认为，一个人一旦上网玩游戏，那这个人就废掉了。他们有这样的看法，是由很多因素造成的。第一，我们家是农村走出来的，在老家的时候，一个划屏手机都非常稀奇，何况是电脑呢。第二，我二伯的儿子，在郑州上学，有网瘾，非常喜欢上网，经常想尽办法偷二伯的钱去上网打游戏，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我二伯经常从网吧把他赶出来，手持皮带，追着我堂哥满街跑，日复一日，以至于后来堂哥在小学六年级的短跑比赛拿了奖状。所以传到村子里，就是染上网瘾非常可怕，至少学是上不好了。第三，我爸妈谁都没上过网，我之前也没上过，所以它是神秘的，人们对神秘的东西有两种态度，敬而远之或者好奇。三年级到郑州读书后的几年，我经常听父母和二伯家人拿堂哥的例子告诫我，所以对网络敬而远之。

这就是我对李沐无所畏惧地说出自己在网吧感到震惊的原因。看我惊讶的表情，他转过头盯着屏幕，若无其事地说：“我不想骗我妈，我在哪就是在哪，就算是在网吧。我妈也不会就这点事发火的。”

我听了直是羡慕，同样是家长，对孩子上网的态度却迥然不同。我担忧道：“阿姨肯定会认为我带着你不学好，把你往歪道上领了。”

“没事，你担心这干嘛。你一直上网，成绩不还是很好吗？我妈不会因为这讨厌你的。”他宽慰我说。

后来，我领李沐去网吧，阿姨给龙仔打电话询问时，他还是会实话实说，我很无奈，又有些羡慕，慢慢地，我也就习惯了。

我在李沐家稍坐了一会，就和他出门理发去了。整个高一，我们都只去他家附近的一家理发店，这变成了一种默契。外面还在下雨，我们只带了一把伞。我看这雨下的细小缓慢，感觉没有必要两个人挤一把伞，就带上连帽衫的帽子，让李沐自己打伞。

“咱们可说好了，你要陪我把头发剪成小卤蛋。”我向他强调。当时我想着只要有人愿意和我做伴，一起“从头来过”，我就像吃了定心丸，不再犹豫了。

我们进了理发店，只有一个空位，李沐示意我先去剪，我就把连帽衫脱掉扔给他。我洗完头发坐下后，直接向年轻的托尼老师宣布要多短剪多短。他很诧异，盯着镜子里的我说：“有三寸和五寸的，你要剪哪一种？

我可搞不懂几寸有多长，我问他：“三寸是多少？”

“三毫米，我是说，三寸有点太短了，不一定适合你，不如来个五毫米的？这样看起来自然些，不会太短。”他的样子有点犹豫，看起来很不建议我剪三寸的，可能那确实很短。但我心想三毫米和五毫米又能有多大差别，我已经下定决心从头来过，于是我直接杀死比赛：“就来三寸的。”

他无奈地拿起工具：“那好吧。”

事实证明，三寸真的很短，太他妈的短了。我是说，当他拿着固定距离的工具和推子在我头皮上推上第一下时，我的心就凉了一大截。我看着掉落的头发，意识到这些秀发要和我告别很久很久了。托尼老师继续推着，我盯着镜子里完全改头换面的自己，简直不敢相信—这也太丑了吧！此时我清楚地听到坐在后面沙发上的李沐倒吸一口凉气。我甚至眼中含着热泪看着头上顶着一颗崭新的卤蛋发型，太痛苦了！

我们走出理发店，外面还下着细蒙蒙的雨。李沐这家伙没有剪寸头，这不怪他，我是说，如果有哪个笨蛋看到我剪了三寸后自己还要去剪寸头，那他就是个彻底的蠢货。我郁闷极了，戴上连帽衫的帽子在路上走着。

李沐安慰我：“没事，还挺好的，很快就会长出来的。”但他马上又说：“呃，好吧，确实他妈的很丑。”

我想起那个女孩说的话：阿星，发型真的真的很重要！我心情悲痛，永远记着当时的细雨落在手背上，发出微微的冷意。

晚上我并没有住在李沐家，这对于一个资深网瘾少年来说，欺骗家人说自己今天要去好朋友家过夜，然后跑进网吧里打一夜游戏，真的是轻车熟路的把戏了。雨已经停了，天上还灰蒙蒙的，我为了遮住我的发型，拿走了李沐的一顶鸭舌帽，帽沿很长，我把它反着戴在头上，拿出手机自拍了两张，看起来比不戴上它好太多了。

我坐在电瓶车上和李沐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我走了，过两天来找你玩。”我扶了扶帽子。

李沐这家伙又说出了那句话：“走吧，说不定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总是说这句话，我是说，我已经习惯这句话了。每当我们两个分别时，他总要说上这么一句。第一次我听他这么说，是在初中中招考试的前一天，我们报考了不同的高中，当时就差一场考试，也算是初中毕业了，我们分别时，他说了这么一句。我当时还挺伤感的，我竟然觉得这真的可能是最后一面了，以后我们会分道扬镳，各自精彩。可后来我们见了无数面，而他每次告别时，还是会来上一句：说不定这就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这家伙，每次都这么说。我冲他摇了摇手，转身骑着车走远了。

在我的记忆中，很多时刻都被遗忘了，但这些分别的场面，却异常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当时周围的墙壁，天气，甚至路上的红色地砖，我都能清楚的回忆起来，把它还原成一副彩色的画面。它们不知不觉地被我给悄悄收藏起来了，每当我独处或者独自发呆，这些记忆碎片就会不受控制的涌现出来，让我好不伤感。

柏油路因为下雨而黑乎乎的，我骑着电动车在上面穿行着。我以前听很多同学说过，在我正在骑行的这条街上有一个网吧，但我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在它附近有一坐加油站。我放慢速度，向路边张望着。一排拉着帘子处在二楼的窗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每隔几个窗户旁边就有一台空调外机，我想我已经找到它了，我看到的这些就是黑网吧的经典外观。

我把车停到楼下的胡同里，走进一个昏暗的门，里面有个生了很多铁锈的梯子，看起来已经有很多个年头了。我上了楼，看到很多排亮着的电脑屏幕。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就像在沙漠里找到了一坛清澈无比的水源，让人神清气爽，我真的兴奋极了。当时才傍晚七点多钟，我是说，外面的夜幕还没有降临，我就在网吧里敲打起键盘来了，我真的有那么大的瘾。

即便是我这样对游戏上瘾的人，在凌晨三点的时候也支撑不住了，困意如巨浪般不可阻挡地朝我扑过来。我那时正年轻，精力旺盛，但也顶不住一天一夜来回奔波不睡觉，更何况当时网吧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在的人大部分也睡觉了，空调把温度弄的很舒适，四下非常安静，这种环境太适合睡觉了。我的眼皮一直在上下闭合，但我却不能睡，因为我正在进行一把游戏。我努力提醒自己，至少要打完这一把才能睡。事实是这把游戏我打的稀烂，而困意也在时刻煎熬着我，等游戏终于结束了，我如释重负地把耳机放在桌子上，头靠着沙发，瞬间入睡了。

我是被蚊子咬醒的，睁开眼浑身酸酸的，很难受，才早上不到七点钟，只睡了三个多小时。我醒来后只想马上离开这里，平常我都是巴不得往网吧里钻，但这时我只想赶紧离开那里。我走下那生满铁锈的梯子，把我的电动车开进了马路。昨天下了不小的雨，这时天晴了，太阳刚升起来，阳光还没有温度，但照在脸上让人心情愉悦。你一定经历过这种时刻，夏天的早上七八点钟，天气非常好，晴空万里，你走在路上或者骑着什么车子，不用去挤公交车，不用去做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就那样无忧无虑的漫步或者骑行，尽情呼吸清凉新鲜的空气，这感觉真的很棒，至少比在网吧里舒服多了。我骑着电动车，路过一坐城中村废墟，整条道路上都没有人，视野开阔，我抬头朝天上看去，你想象不到天空有多美，昨天下的雨把它刷的干干净净，颜色是绝对纯粹的蓝色，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碧玉，正是应了碧空如洗这个成语。我那会儿兴奋极了，我是说，我看着这么美的天空，又有凉爽的风迎面吹来，阳光灿烂，洒在脸上，洒在地面上，这真的让我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我到家时，家人正在吃早饭，我也坐下吃了点油条、酱饼和豆浆，他们看上去完全不知道我昨晚在网吧坐了一整夜。吃完饭，我就躺在床上玩起了手机，这是我正式放暑假的第一天，心情舒畅。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当时正盯着手机，突然间就失去了意识，这是身体强迫我进行的睡眠，这种觉很深，质量非常好，我只要睡了这样的觉，醒来后浑身就会非常轻松，充满精力，我也只经历过为数不多的这样的睡眠。我睡了整整一上午，醒来后感觉真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