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世一端 完结篇02

到了小店门口，小马认得家，走的慢了下来。我翻身下车。

这一阵子不曾回来，屋里都落了灰。仔细看去，却看到地上有一串脚印走向里屋。

我暗暗担心，右手扣了一把金针，顺着脚印往里走。便在我的卧室里，一人躺在塌上，雪白的手腕上鲜血淋漓。

曾瑜斑。

我赶忙过去探他脉搏，虽然微弱，幸喜性命还在。

我摸出金针，见他伤口已然凝固，便用“生”字诀在他几处穴位上下了针。

不多时，他悠悠转醒。见到我，反复看了一阵：“林大哥？”

我问：“你现在好一些么？”

曾瑜斑给我的印象只是小时候倍受同门欺负的孩子。至于玄天教他污蔑我，当时很是气愤。后来听了陈瑜天的话，情知他必定是被赵瑜立要挟所致，便也没有在意。那时到千灵窟的时候，刘瑜珏等一众人都乱作一团，我也没多在意。谁想他竟然跑到这里。

他看到是我，抱着我大声哭了起来。一肚子委屈，一腔悔恨，都化作了斑斑泪水。

我轻轻推开他：“哭出来就没事了，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他自己擦擦眼泪，不住的抽噎。

我看看屋里都落了灰，那些食物在我走的时候就都处理掉了，只得去后边盛了些水。

他喝着，我对他说：“我要去天京城，帮着你师祖结束眼前的乱世，你自己不要乱想，回去找小情，我和他说清楚，一定保你安全。”

他瑟瑟地缩成一团。

“人的一生，总会有做错的时候，如何面对自己的错误，这才是最重要的。”

见他还是不说话，我站了起来道：“眼下时间紧急，我不和你多说了，希望你善待自己，改过才能自新。”

刚要往外走，他忽然道：“林大哥，我......我想和你一起去。”

这怎么办？带着他，万一他还是要去裹乱的？不带着他，确实也担心他继续做傻事。

只听他继续道：“我要帮大家，我要，我要杀掉赵瑜立！”

想了想，我道：“那你一路要听我的，如果你不听，咱们马上分道扬镳。”

他看着我，点点头。

带着他，马不停蹄的南下。在路上，经过村镇的时候，我便准备一些饮食给他。可这曾瑜斑饮食甚少。情况紧急，我只得一边赶车一边劝着他。

先到了天京城北的地方，远远见到一片空场上很多玄天教弟子已然结成阵法。

我回身道：“你别下车，我去去就回。”

这万一玄天弟子看到他，再来个旁生枝节，还不够热闹的。

我走过去，看到很多人在地上盘坐，闭目凝神。在旁有一人道：“林大哥，我们等您很久了，如今阵势已成，请你把梵天旗给我吧！”

我从行囊中拿出梵天旗，原本一个不起眼的小旗子，一入阵中，立时倍长，平空扬起，光芒万丈。

第一阵成！

看来这个比我想的要容易的多。只要布阵不费劲，路上往来对于我来说都不叫事。

随后这些时候，曾瑜斑越发沉闷，终日不言语。逗他说话，更加对我不理不睬。

一路顺利，东、南两阵业已阵成。只剩下西边最后一处，便大功告成了！

“林大哥，听师兄弟们说了，其他三阵都已成了，请把玄雀刃给我吧。”西阵的接引弟子对我道。

我交给他，他把灵器祭到阵里，忽然一道黑光打来，原本平和的阵法立时被一片红光笼罩，阵内所有人面色紧张。

“糟了！”在我旁边这名玄天教弟子道，“有人作乱，玄雀刃在反噬！”

话音刚落，却见不远处两个人打斗在一起。

曾瑜斑和赵瑜立。

曾瑜斑只攻不守，处处狠辣至极。赵瑜立应接不暇：“你疯了！？”

几个转身，赵瑜立虽然刺伤了他，却被他的气势吓住，虚晃几下，转身逃走了。

曾瑜斑要追，我急忙喊他：“快回来！这边要紧！”

他听到我的话，停了下来。

接引弟子见是他，想起他和刘瑜珏狼狈为奸，都不愿理睬，若不是阵势紧急，恐怕就要恶语相向了。

曾瑜斑道：“这是赵瑜立催动阵法反噬了，要破解，只有一个办法。”

那名玄天教接引弟子道：“哼，我们才疏学浅，自然都不及师叔的文韬武略，您老人家有办法就快说！”

我刚要找药给他包扎伤口，眼前的一幕却让我惊住了。

曾瑜斑一纵身，用脖子在玄雀刃刀口上一划，霎时间，一阵血雾喷满刀身。

阵里的人专心致志，看不到这里，我和那个接引弟子被这一幕吓傻了。

曾瑜斑的身体随着血雾缓缓落了下来，我跑去几步，接住了他。

曾瑜斑，一个年轻的孩子，还没有开始享受他的生活，便已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他满身是血，攥住我的手，盯着我要说话。可只要他一用力，嘴里和脖子上的血就不断往外冒。

“你放心，我都明白，你为玄天教付出，大家都看到了，我会和灵宝说，我会杀了赵瑜立给你报仇！”我疯狂的道。

他却摇摇头，攥着我的手用力。我脑中忽然听到了他在我耳边说话：“哥哥，我的时间不多了，就用传音术和你说话。我小时候被二娘扔到玄天教，师父可怜我，给我排了瑜字。可是我是最小的，很多师兄甚至一些师侄都在欺负我。哥哥，在你的小店里我才感到一丝温暖。天京大乱，我被赵瑜立摄去心智，和大师兄做了那样的事，我自暴自弃，把曾经嘲笑我的人一剑一个都杀了。可我看到师父的尸体时，我害怕了，那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赵瑜立只是让我带着大师兄回去玄天教，否则就说是我杀害的师父和师祖。哥哥，对不起，我陷害了你，我在你的店里想了很久，最终才觉得离开是最好的打算。你救了我，我本觉得抓住赵瑜立回去给师祖，如今看来，来不及了。哥哥，谢谢你。”

话音落，怀中的人已然气绝。

可怜的孩子，这一生并没有享受过什么温暖，我对他做的这一点点事，竟然能让他记这么久。那时的难过、无奈，以致后来的报复、失智，都集中在这样一个纯真的人身上，这一切，都本是可以不发生的。

我用手闭住了他的眼睛，抱着他，希望他能感受这最后一些的温存。

阵法恢复了，诛邪阵已然大成了。

用这个阵法，本意是拯救苍生，可为什么连一个年轻的孩子都保不住呢？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在去天京城的路上。曾瑜斑被我安放在车里——他一生喜也好、恨也好，总是在玄天教经历的，如今身陨，还是要带他回去。

身边渐渐阴云密布，似乎是有大事要发生。

我不断向天京城赶去，忽然之间，只见四方碧绿色的光芒向中集中，光芒大盛。

这是灵宝动手了。

我也只得加快速度向目标地点奔去。

远远的看到了天京城，城外一群人散乱，尽在打斗。

我正往前奔，忽然听到一声急喊：“哥哥，小心！”

还没反应过来，喉头便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另一只手罩在了我眼前。

“嘿嘿！”武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灵宝，我可以散尽一切，只要杀了这个孩子。”

对面灵宝道：“武德，休要多曾罪孽。林轶是从地府回来的，你问他，你这般行为在地府要遭什么罪！？”

“哼，我已然如此，还怕什么！？”武德声音近乎疯狂。

他的手挡住了我的眼睛，只觉得忽然他拽着我左右躲闪。从被他抓住，我心中一直惊慌，许久都没缓过神。

但这时，那股淡淡的香味又传了过来。我知道方才发出那几下猛攻的，是小情。

“你这小子，再要动手，我便先把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生死再难与你相识！”

武德厉害，一下子就拿捏住了小情的死穴。

我见场上声音全无，感受到武德手心内汗水岑岑。此时心绪终于静了一些，轻声道：“魔君，这是何苦。你既关心他，干嘛还拿我做要挟？”

他只哼了一声。

我继续道：“在地府里，我看到了一切，那时他娘和他被围攻，你晚到了一步。”

他双手颤了起来。

“可如今，孩子就在你面前，你却必须要和他相对么？放下这一切，和他一起生活吧。”

“他，他怎么可能还会认我......”他道。

“难道他娘孤零零的埋葬在那里，你也不管了？”

这句话一出，顿时感觉魔君的手松了一些。

刚庆幸，忽然眼前一片七彩光芒，全身一紧，脑中混沌起来。

耳边听到魔君的怒吼：“赵瑜立！你个叛徒！”

另一番，赵瑜立的声音传了过来：“师祖，不孝弟子正是为了打入敌人内部，趁机立功，请师祖定夺！”

小情着急的要奔过来。

我拦住他，轻声道：“魔君，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们现在都被玄诡印封住，大不了我再陪你回去地府而已，可你留下的，将是无尽的悔恨。”

玄诡印威力无穷，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觉得左脸上一股热流润染，忽的一下，光芒渐弱。

“混蛋！”武德又咳了几口血，他是要挣脱玄诡印。

“灵宝！撤去玄诡印！”我叫道。

只见白光一晃，随即听到赵瑜立的惨叫：“师祖饶命！”

玄诡印封印一解除，武德抓起我便跑了。

“在哪儿？”他问，

半晌我才明白他问的是小情妈妈埋葬的地方。

“带我去他母子落崖的地方。”

我反复思索寻找，最终找到了从百世镜里看到的熟悉场景。

小情中了夺魄消阳咒，从小到大，时间过的并不特别多。但这几年时间里，这处地方荒草渐长，尸首也已零落干枯。

武德看到了夫人的遗体，一步步走了过去。

我从背后看他，忽然觉得他和我之前见到的那般青衣秀士的模样完全不同了。只这一时，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老的步履蹒跚。

“武德！休要动我阿娘！”音随行动，我刚听到声音，背后的风声响起，一道银光條忽而来！

我不及多想，下意识双手攥住了这道光芒，鲜血随之落了下来。

“小情！住手！”我赶忙道。

小情和灵宝一并站在身后。

“哥哥！你怎么了？那是我娘！我不能让他......”

我双手依旧攥着剑：“小情，武德，是你爹......”

灵宝叹息，长剑跌落。

“哥哥，你是不是被玄诡印......”

“情，是真的，我在百世镜中看到的。”我道。

再看武德，完全变了一个人，抱着夫人的遗骸又哭又笑。

灵宝道：“武德，最终你散尽魔功，功亏一篑，早知今日，当初何苦啊。”

小情不敢相信这一切，我在旁边慢慢的给他讲述我所看到的。

我道：“武德魔君，残害苍生，让天京城许多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残害玄天六使。手中的孽债无论如何也难以偿还，可他，毕竟是你爹啊。”

灵宝却道：“并非全然如此，如今他魔功已散，那些失却神智的人应当不受魔功控制，也能回归本性了。至于玄天六使，虽遭横祸，却也是因祸得福，修为能更胜一步，这也是他们命中一劫。武德啊，只是你修炼魔功，残害的那些生灵，却是无法复生了。”

武德此时不知是否听懂了，脸上全是泪水，自己愣愣的抱着那具遗骨。

小情站在他面前，心里不知想着什么。

一时间，爱恨情仇，都化在了静默中。

灵宝上前探了一下武德的脉搏，微微叹息：“瑜情，你不必多想了，武德性命只在顷刻了，你，便顺着内心想法吧。”

听灵宝这么说了，我过去拉着小情，走到武德身边，将两个人手握在了一起。

小情略有些挣扎。当武德握着小情手的时候，眼中闪出一些光芒，紧紧盯着小情，另一只手颤抖着要去摸他的头。

小情不及躲避，只见武德，一点珠泪坠下，身躯向前急倾，倒在了小情怀里。

“爹......”

安葬了夫妇二人，小情跪在坟前良久。

远处，我对灵宝道：“大爷，我陪着他在这里吧，你赶回教去处理各方事宜吧。”

灵宝道：“你啊，在地府借助‘沉沦結’转移了夺魄消阳咒吧？”

“你看出来了？”

“废话，当我是傻子？可是，你不知道，这种咒法，在修仙的人身上和凡人身上是不同的，你控制不住这咒术，恐怕……”

我笑了一下：“无所谓，他好就行了。大爷，恐怕以后他就要托你照顾了。我现在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恐怕，今天都不好说了。你年轻了，我却要老了。”

灵宝叹息了一声，欲言又止。

我道：“别说别的了，天上那个宝贝我更不想了，放心吧，地府我熟悉，无非就是去故地重游一番。大爷，你成了仙，以后等我转世回来，你要找到我，让我也跟你学学，别这么庸庸碌碌的。”

灵宝不在多言，一背身，忽的不见了。

看着小情，我没去打扰他，只是在身后的一处石台上坐了下来。

这一切都结束了，时间过得好快，而我却觉得好累。

心一松下来，全身便都觉得酸软。手上缠着纱布，全身上下没一点好的地方。

自从认识了小情、灵宝、雨汐、嘲风，我这么个普通老百姓进入江湖，折腾的乱七八糟。索性，所有事情终于都有了个了結。

一边想着，一边眼睛都睁不开了，渐渐睡了过去。

有冷水打在我脸上，下雨了？

万般不愿醒来的我，微微睁开眼。小情让我枕在他腿上，而他则满脸是泪。

“你怎么了？”我问他。

他此时，哽咽的完全说不出话了。

似乎，我又看到了那年偷馒头的小孩子，我摸摸他的脸，他握住了我的手。

他还是这般俊秀灵气，这般英姿卓绝，江湖上看到不少人，比得上他的属实不多。日后，追求他的女孩子一定也少不了。想到他未来仗剑江湖，扶危救难，定是一段传奇佳话。

可惜，我怕是看不到了。

“哥哥，”他的泪水一直没有停住，如玉一般的面颊上满是泣涕，若换个时候，恐怕我要笑话他一番。而此时，我只是用手给他轻轻擦泪。他继续道：“求求你，别离开我。”

我笑了笑，用手轻轻拍了他的头一下：“傻子......”却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相顾无言，只听到小情不断的抽泣声。

孩子，就让他哭吧。

“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壁山小屋。”我忽然说。

在我心里，这里是改变我命运的地方，是一切的开始，也想成为这一切的终结。

他点点头，扶我起来。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我自己似乎一下子苍老的不行，站起来都有些困难了。没有镜子，我自己摸了一下脸，皱纹丛生......

小情索性把我抱起来，我虽然觉得轻省了，但这一下力道猛了，也觉得天旋地转，心里发慌。

他还是御剑，可惜，这次我连看脚下的力气都没了，就这样躺在他怀里。

回到了小屋。几天前，我才在这里救下了曾瑜斑，怎么今天再回来，我就变成这样了？

小情抱着我直接放到塌上。

“湿毛巾......给我一个......”完了，我说话都吃力了。

他赶忙给我投了一块。

我拿在手里，没有擦自己，而是轻轻的擦着他的脸。

他哭的更厉害了。

“小情，你听我说。”我缓缓的道，“我这一生，有你在，很开心。别哭了，咱们有这么多回忆，这就够了。你不要想来地府找我，我会很快就投胎，你就给我当个仙人，和灵宝一样年轻，以后见到你，你做我的哥哥，好好照顾我。”

他握着我的手抚在脸颊上：“下一世，我做哥哥，照顾你。”

我笑了，像个孩子。

我累了，实在太累了。

闭上眼，什么都不想了，这一世的我，很知足。

时间，并不能证明人生的快乐与否，真的幸福，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便也足够了。

如果，我能更早一些成长，会仙法，懂武术，不是这样混沌到中年，除了验尸什么都不会，是不是就能避免很多事情的发生呢？那时候我可以帮着小情，可以不让他受伤，可以更快的去地府，可以更安全的使用沉沦結。

可是，那样，可能我就遇不到那年的那个小乞丐了......

一切的相遇，都是最好的安排。

多少年后，江湖早就发生了万千变化。

黄昏时分，某个村子的后山山顶。一个孩子吭哧吭哧的爬了上来，向山下高喊：“我最快！”回身向崖边跑去。

忽然，在满天金黄中，一个碧绿的身影悄然转了过来，微微一笑。

孩子看呆了：“神仙哥哥，你好漂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