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第十一章 初三

焦安读初三时的班主任姓冯，大约一米七的个子，平时梳个背头，经常眯着一双眼睛，一张黝黑而严肃的方脸，才不到五十岁的样子，却已是花白的头发。他还兼任班里的数学课老师。

初三面临中考，冯老师对班里学生的要求严格了不少，不管是在学生作业完成的质量上，还是在学生对待时间的紧张度上，虽然他的派头已是不怒自威，但他要是不满意，便仍旧会大发雷霆，局面难以收拾。胆小一点的学生，往往能被吓出阴影来。

九月的一个周日，焦安像往常一样，下午三点多就返校了。到学校以后，一如既往地早早到了教室复习功课。

他的同桌叫冯飞，跟班主任是同一个村的，他平时非常的活跃。一米六不到的小个子，戴了副圆框眼镜，天生一副尖嗓子，平时前后桌都喊他“小鬼”。

他一进教室就跟旁边的几个男同学说：“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我下午从镇上经过的时候，发现路边新开了个网吧，就在文具店斜对面！我进去看了一下，里面都是新电脑，好多人在那玩！我们去玩好不好？”

本来时间就还早，在这个本就是贪玩的年纪，他们几个一拍即合，打算去一趟。

数学课代表杨森说：“不会被班主任发现吧？”

冯飞说：“没事的！你没发现吗？周末晚上班主任一般都是七点以后才来教室。我从家里来的时候，他还在家里晒玉米呢！我们早点回来就行了。”

焦安对网吧本来也没什么兴趣，再说他正为几道难解的化学题发愁。就跟他们几个说：“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其余几个人便簇拥着欢快地跑出去了。

焦安本以为他们晚上六点之前能回来，结果一直到晚上六点半，都还不见他们几个的影子。这时候，班主任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正背着一只手，朝阳台站着抽烟。

这时候教室里已经坐的满满当当的了。当然，就少了去网吧的那几个。

他把烟抽完，就转身进了教室。他背着两手在讲台上刚一站定，就发现前几排少了几个人，他走到焦安身边问他：“这几个人去哪了？”

焦安抬头看了他一眼，有点紧张地说：“说是出去有点事，应该快回来了。”

他继续问：“这五个人是一起走的吗？几点出去的？”

焦安想了下，低声回复道：“是下午三点多一起走的。”

班主任没再说话，神情严肃地坐在了讲桌前，他点起一根烟慢慢抽起来。

见班主任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焦安顿时觉着大事不妙，但也爱莫能助，只能眼看着他们几个人往枪口上撞。这无疑是在上演守株待兔。

差不多晚上七点的时候，冯飞他们五个人一前一后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刚要进教室。只听班主任一声吼：“站住！”

他们五人赶紧撤到了教室门口，在门口两边靠墙站着。教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安静住了。班主任没再说话，只见他又点上一支烟，继续在讲台上抽起来。

过了一会，烟刚抽了一半，他突然把剩下的半根使劲摁在了地上，用脚狠狠地搓了几下。然后突然站了起来，往外走。

外边的五个人见班主任怒气冲冲地出来了，就一个个把头低了下去，绷紧了神经，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班主任让他们都站到了教室门口左侧，排成一排站好。五个人刚站好，他抬起胳膊，从左往右，给了五个人每人一个重重的耳光。

那一声声打脸的声音，连隔壁班的同学都听的真真切切。

靠窗坐着的一个女生，竟吓得靠在桌子上啜泣起来，但没敢哭出声来，她同桌不断给她递着纸巾。

焦安往窗外瞄了一眼，他看到冯飞正一手捂着脸发抖，也不敢哭出声来。由于用力过猛，打完以后，班主任的大背头发型都有点乱了。班里的同学吓坏了，几乎也都不敢往外看。

班主任厉声问道：“杨森！你说！你们去哪了？”

杨森小声说：“出去了。”

班主任又大声说：“我知道你们出去了！我问的是去哪了？！你跟我说清楚！”

杨森有点结巴地说：“去……去网吧了。”

紧接着，又听班主任朝他们几个大声骂到：“这都快中考了，他妈的一个个都想干什么！都骄傲自满了是吧？不想学给我滚回家去！”

他又问杨森：“你现在给我保证，以后还乱不乱出去？”

杨森低着头说：“不出去了。”

他把五个人挨个问了一遍。五个人都可怜巴巴地小声回复说，不出去了。

班主任这才放低了声音说：“你们五个，今天晚上给我站到放学，不许进教室。”

说完，又背着手在边上站了一会，才又进了教室。他走到讲台上，跟教室里的学生讲：“算算中考还有多少天？以后谁再在我眼前耍小聪明，外边的五个人就是例子。不管你们，你们还上天呢！”

焦安低着头在座位上，也没心思做题，只是听班主任在上面说个不停。其实，这时候班里的大多数同学都被吓到了，实在没办法再专注学习。直到班主任离开教室，往办公室走去。下面的同学才敢交头接耳小声说上几句。

晚上放学，他们五个进教室的时候，右侧的脸都还是红的。冯飞的眼镜框都被班主任扇变形了，他眼睛哭的跟兔子似的。

放学以后，班主任又喊冯飞出去。他低着头走到教室门口，站在班主任身边，就像个可怜的小鸡仔。

班主任背着手转过身来，跟他说：“昨天我在村头还碰到你爸，我还跟他说，你在学校多么多么听话，学习多么多么上进。没想到今天你就做这种出格的事。你说，我该不该打你？”

冯飞依旧垂着头，小声说：“该。”

班主任又问：“脸还疼不疼？”

冯飞忍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小声假装说：“不疼了。”

班主任接着说：“疼的时候就好好想想我为什么打你们。人家焦安为啥不往外跑？就你们几个长腿了是吧？”

冯飞没敢再说话，就安静站着听他训导。

班主任最后说：“咱们两家住的并不远，知不知道我为啥让你跟焦安坐一块？是想让你以后多跟他学，你成绩本来就不如人家！这还要我告诉你吗？要不是你爸经常跟我说让我多关照关照你，我才没闲工夫搭理你。”

冯飞小声回应说：“知道错了。”

班主任从兜里拿出一支烟来，别在嘴里，擦了跟火柴点上。他抽了一口，跟冯飞说：“行了，回去休息吧，以后注意着点。”

这件事过后的几天时间里，挨打的这五个人似乎都一下子变了性格，互相之间也不再说话，下课时间也都老实地在座位上坐着看书。

焦安心想：班主任真狠，这一巴掌太长教训了！

从那以后，冯飞就拿焦安当做榜样了。焦安早起，他也早起。焦安晚点去吃饭，他也不肯早走一会。焦安晚上放学继续看书，他也继续坐着学习。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慢慢地，他和焦安成了好朋友，一起进教室，一起讨论问题，一起去吃饭，一起回寝室，周末从家里来的时候，还相约一起去买文具。

在这种严肃而又沉重的氛围里，焦安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十名。可是，他的偏科却一直没得到明显的改善，而且一直持续到中考结束。

他虽然不负众望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却与市里的重点高中擦肩而过。

他父母得知他顺利考上高中的消息时，高兴了一个晚上，还商量着早点结束工期，早点回家去。

他父母买了最近的一趟火车票，从北京回来了。当他父亲得知，焦安只是考上了普通高中以后，他叹了口气，带着遗憾地口吻说：“要是重点高中该多好！”

焦安说了一句：“学校考上重点高中的就两个人，我要是不偏科，我肯定也能上重点。”

他父亲一听，不明所以地问他：“咋会偏科呢？是不是没好好学？”

听父亲这么一说，他感到非常委屈。他嘟囔着辩解说：“我眼睛都快近视了，竟然怀疑我没好好学，你去学个试试？”

他母亲赶紧拉了拉他父亲的胳膊，说道：“别这么说他，他们整个学校一共才考上几个，能顺利考上，已经很好了！”

他父亲皱着眉头说道：“普通的就普通的吧，我一辈子没服过谁！要我说，考就考最好的！事事都要争到最前面去。”

焦安没再吭声，转身跑出了屋子，到房顶上去了。

不管怎样，在开学之前，他不想再思考与考试有关的任何事情，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他坐在房顶上远眺，这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阳光透过杨树之间的空隙，斜射进院子里，投射到东边的一面墙上。晚风吹过时，摇曳的树叶被阳光照得金黄发亮。

一群鸽子从南边的天空盘旋而来，在半空中自由地飞翔，群鸽高低起伏地飞了一圈又一圈。他们快速地拍打着翅膀，灰色的羽毛正被阳光照的发白，最后又一只只落在不远处的屋脊上，咕咕咕地叫个不停。

他盯着鸽子出了神。心想，他什么时候也能像鸽子一样这般自由，不再受周围环境的约束，想飞去哪里，就飞到哪里，想跟谁一起飞，就跟谁一起飞。

他又想起李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在市里的洗车店做学徒。他真好想再见到他。

他父母在家一直呆到他高中开学。他母亲还给焦安买了部诺基亚手机作为奖励，也为了以后能方便联系他。

村里同批次考上高中的，除了焦安，还有和他家住在同一个胡同里的女孩子，名字叫牛娜。初中的时候他们并不在一个学校读书，而且牛娜是复读了一年才成功考上的。因此，连村里人都交口称赞，说焦安真争气。毕竟，那样一个小村子，能一次考上高中是件稀罕事。

焦安和牛娜虽不是本家，但按照村里的辈分，焦安需要叫牛娜一声姐。而且两家的大人们平时都非常熟悉。实际上，牛娜比焦安大两岁，她虽然身材矮小，但她善于表达的一面使得她像她父亲一样聪慧敏捷。

她爸爸牛栋才个子也不高，嘴里上排镶了一颗银色的门牙，平时穿一套退了色的灰色西服，脚上穿一双没有光泽，鞋尖永远微微上翘的皮鞋。他常年在隔壁邓村做小学老师，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辆破旧的凤凰牌自行车。长期以来，教师出身的父亲对牛娜要求极为严格，而且报以很大的期望。

通知书下来的时候，他和牛娜都被县城一高录取了。

他父亲跟他讲，牛栋才跟他说过，县城一高的教务主任叫周正，也是柳林镇的，是牛栋才高中时候的同学。后来两个人考到了不同的学校。毕业后，周正被分到县一高教书，一直到现在。牛栋才被分到柳林镇教育组，后来他个人申请到离家比较近的邓村做了小学老师。有这层关系在，等开学的时候，刚好可以和牛栋才父女一起去趟学校，认识一下这个教务主任，毕竟去县城读书离家较远，在外边有个认识的人，多少能有个照应。

焦安心想：学校是他凭本事考上的，以后在一高念书，只要他不找事，事情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上门来，认不认识这个教务主任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