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睥睨捭阖 10.魏州

却说杜秦川一行人于前夜先与草寇夜战，后睹神秘斗篷人血腥手段后，一连三日行路倒也算平稳，期间途经相州略作休整半日，便上了路。

又行数日，欺近魏州。

这魏州乃是当年庄宗皇帝自河东南下中原破梁时，登大宝称帝登基之地，后庄宗皇帝建都洛阳，升魏州为北京大名府。

这北京大名府毗邻河下，自此地向南一日余便可渡河直至中原，众人于是放缓行程，于魏州休整，且一览北京名胜。

几近城池，远远往处只见青森森的城墙巍峨高耸，坚实异常，防备森严，虽不似燕北卢龙军与契丹小战不断。然城上角楼，女墙修缮完备，几座城门下熙熙攘攘形形色色，都有城门校尉带着一队披坚执锐的甲士，对来来往往之人盘查询问，俨然一副易守难攻的坚城重镇。

杜秦川一行人进了城内，远远便可望见一片高耸堂皇的宫殿群，宫殿群最深处便是当年庄宗皇帝的行宫，外侧则是今魏州防御使驻地官府。

找了客栈歇下，众人游赏着魏州城，街巷繁华，百姓安乐，很难想象，三四个月前，魏州军士哗变，拥立检校太傅、侍中、中书令一路打到汴州，使庄宗皇帝暴死于乱兵中。

所幸检校太傅入主京师平定大事后，便将魏州防御使换上了自己的心腹。

正感叹这座对新兴的大唐意义非凡的城池，杜秦川不知不觉间却被眼前一处所吸引。

“回春堂……”

映入杜秦川眼中的却是一副朱红楹联：

望闻问切，四法善辨百样病；

草木虫鱼，一笺妙除十年忧。

横批：圣手仁心。

杜秦川信步走进铺子中，入眼是三面草药货柜，正中一面货柜前一张长案，案后一张长椅端坐一郎中。

那人着灰色长衫，面容古朴，约莫三四旬年纪，面目沉静，唇上两撇细须，颔下不长不短胡须，时不时以手捋之。

那人见药铺来了人，便抬眼观之，只见来人年纪甚轻，约莫弱冠，相貌堂堂，身形七尺有余，着身利落劲装，脚步不疾不徐，进了药铺不动声色打量，不甚急迫模样，当下道：

“所来者求医否？”

音色颇为浑然磁性，杜秦川便收回目光，看着那郎中道：“来药铺不为求医，却能作何？”

那郎中又问道，“替人问病，还是替己问病？”

杜秦川道，“替己问病。”

郎中淡笑道，“若是阁下之疾，此番却是来对了地儿，我观阁下之疾，天下能医者寥寥。”

杜秦川故作惊讶，“此言何意？”心下却道，这郎中若非有真本事，便是一精通话术的江湖骗子。且看他如何回应。

灰色长衫郎中道，“我观阁下，身形矫健孔武，步伐沉稳，气色间神采奕奕隐约可见，再听阁下之声如击玉敲金，若非有意消遣，便抱非常之疾，故作此语，阁下若果真问病，自且坐下，待我把完脉，是何疾患便可知之。”

杜秦川不置可否，只道，“郎中自信非凡，门上对子便可知之一二，我这疾患倒无性命之忧，今日前来虽是无心，便且叫郎中诊了脉也无妨，若果真郎中有对策，却是意外之喜。”

当下便做了长案前，挽了衣袖，郎中笑道，“我观阁下也非等闲之辈，不知可曾闻得我名？”

杜秦川问道，“敢问阁下名讳？”

郎中自坐了，袖口里伸出只颇为枯瘦之手，按在杜秦川腕处诊脉道，“区区不才，祖居颍南徽山，师承皖江神医，江湖人称徽山圣手。”

杜秦川未曾听过这名号，联系这郎中籍贯，想必在杨吴国与忠武军、宣武军交界地，奈何杜秦川这些年闯荡江湖也只在河北这一亩三分地，不过嘴上却是笑道，

“原来是圣手神医，阁下大名，如雷贯耳，却不想今日得见，失敬失敬。”

徽山圣手见杜秦川此状，却是笑道，“阁下莫作此态，在下的名声，只在杨吴西北流传，即便中原有些传闻，却是决计到不得河北，倒是阁下大名，在下却还未曾知晓。”

杜秦川道，“圣手神医新至魏州，在下区区微名却是难入耳中，潞州人士，五虎镖局杜秦川。”

徽山圣手笑道，“原来阁下便是杜四爷，河北地界虽不说耳熟能详，但在这昭义军，魏博军地界，哪个江湖人不曾听闻一二。”

杜秦川自谦道，“不敢当不敢当，江湖兄弟抬爱，诨名罢了，实无甚才学，圣手神医如此称呼却是折煞，不如以小友称之。”

徽山圣手摇摇头道，又点点头，“如此心性少年才俊，却是难得。”言罢，却又微微叹气，收了诊脉的手。

杜秦川见状，便也收了手道，“如何？圣手神医想必已知在下之疾，可有对策救治一二？”

徽山圣手道，“此疾说来不难，却又不易，只看小友待若何处置。”说罢，一手捋起了小山羊胡。

杜秦川问道，“圣手神医想必已有对策，且说说此疾，如何易，如何难？”

徽山圣手道，“小友症状，乃是经脉闭塞，窍穴淤积，此症不致命，却为小友心头大患。

所谓易者，隐姓埋名，退隐江湖，做个寻常人家，自可安然一世，百年无忧。”

杜秦川皱眉，心中吐槽，“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一席话……”故弄玄虚，说了个寂寞。

“只是这般必不为小友所取。所谓难者，便是疏通经脉，开通窍穴，此为难。”

杜秦川心中一沉，这灰衫郎中，名号叫得倒是响，看样子也是无计可施的庸才。

徽山圣手见杜秦川模样，心中已知一二，笑道，“小友莫慌，在下虽言难治，却也不是治不得。”

杜秦川微怔，苦笑道，“圣手神医莫再卖关子了，且直与我指条明路罢。”

徽山圣手见时机已至，悠悠道，“疏通经脉，开通窍穴，须等我配药施针，只是你这筋脉窍穴，沉积着外来内力，想必是什么人封存于你身上，想根除这股内力，需要众多草药熬制活血化淤、疏通经络之物于你服下，再以我内力为你施针将之调引而出，此过程甚是凶险，且须数位罕见灵药……”

杜秦川道，“圣手神医但说无妨。”

徽山圣手叹道，“只此方能调引出五六成……且在下还有个为小友医治的条件，在下不为金银，只是为小友医治后，小友要为在下将来做一件事。”

杜秦川眉头大皱，“此条件未免太模糊不清，且若是将来神医叫在下去死，在下也要照办？”

徽山圣手道，“小友勿忧，在下这条件，绝不枉顾人伦，只叫你力所能及便可。”

杜秦川沉默片刻，虽然徽山圣手的条件叫人不得不心生忧虑，只是当下良机，若是错失，不知修炼内力的契机几时才会出现……

当下道，“便依神医行事。”

徽山圣手满意点头，却仍补充道，“小友考虑清楚，在下已说明了，此法只能除去五六成的外来内力，虽能修行内力，但比及江湖内力高手的修行仍有所不及，今后再为小友根除，至多也只能再去一二。”

杜秦川点头道，“无妨，我意已决，请神医动手吧。”

徽山圣手深深看着杜秦川一眼，起身自关了药铺门，自在药柜间来回奔走穿梭，拿着杆秤仔细称量着。

“乌头、地龙、乳香、没药……川穹、红花、赤芍……丹参、蒲黄、天南星……

这参的年份太低了，要是有百年以上的二斤就好了……

白花蛇……才十几年，唔……只能凑货用了……

雪银环……紫薇……”

倒腾了半晌，徽山圣手左拎右提了一大兜子，在铺子后院支了大锅烧着。

又过半晌，徽山圣手才从院后转出，叫杜秦川到后院来。

杜秦川跟着徽山圣手，只见徽山圣手准备了个大浴桶，里面乌黑乌黑满满当当的草药，此外还有一大碗散发着清苦的药汤。

“这碗内服，这桶药浴，赶快趁热。”徽山圣手急不可耐道。

杜秦川见状连忙端起药碗，张嘴喝了起来。

咕咚咕咚下肚，进口是清苦，然后是烫，喝完片刻缓过来，觉得喉咙里又是辛辣又是冰凉，感受奇异无比。

“快脱了衣物药浴，把整个身子埋在药汤里。”

杜秦川连忙照做，在徽山圣手的指示下连脑袋也埋在药汤里，只露着出气儿的孔儿。

不料徽山圣手给浴桶加了盖儿，还一旁道，“药浴须保持热量方才奏效，盖上已钻了几只孔，你且在内泡上一个时辰。”

杜秦川只觉着桶内加了盖漆黑无比，虽是钻了孔洞，却也闷热无比，加上药劲儿浑身难耐，冥冥中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不知道蒸腾闷热的环境内自己出了好些汗，五脏六腑只见辛热与冰寒两股劲儿你争我夺，直斗得杜秦川浑身抽搐酥麻，全赖徽山圣手在外不停敲打桶壁，告诫着杜秦川忍耐，不要昏死过去，杜秦川才勉强保持了意识，苦苦支撑。

“小友，小友~你可不能睡着啊！”徽山圣手在桶外敲了敲浴桶，试探问道。

“咕隆~”杜秦川的意识清醒了些许，敲了敲桶内算作回应。

又过了片刻，杜秦川意识朦胧间骤然一阵刺耳声传来。

徽山圣手拿着两只铁碗卖力的敲打着，像是人家红白喜丧一般，杜秦川连忙再次敲击桶壁回应。

……

终于，一个时辰过去，徽山圣手将桶盖揭开那一刻，杜秦川不由得觉得一阵刺目，短短的一个时辰，却要用一生去治愈……

杜秦川两手伸出浴桶，在桶边抓的死死地，然后慢慢地，费力地，机械地从浴桶中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的肌肤泛着不健康的赤红色，摄人心魄，绚丽夺目。

徽山圣手见杜秦川久久不能平息，保持着大口呼吸地模样，也不言语，自顾自取了金针，以内力熨烫，然后刺入杜秦川的穴道。

“嘶~”杜秦川终于有了反应。

“别动，九九八十一根金针，插入你的全身穴道，然后我再运功替你引出筋脉窍穴中的外来内力。”

徽山圣手道，说完又觉得不妥。

这穴道遍布全身，半身在桶里如何使得？

于是自取了几个盆盆罐罐，在浴桶低凿了个洞，将药液引出。

之后小心地将木桶劈开，这般，杜秦川便全身裸露在外。

“如此便可继续施针。”徽山圣手继续将金针刺入杜秦川的余下穴位，不一会，杜秦川背部，胸腹，两臂两腿甚至头部都或多或少插上了金针。

施针完毕，徽山圣手运功，将一股绵柔的内力通过金针输入杜秦川体内，杜秦川只觉得原本体内经脉窍穴淤积的外来内力像是活了过来，不过因为药浴的缘故，变得懒洋洋的，徽山圣手的内力与杜秦川体内的外来内力交汇然后徐徐外引……

时间一点点儿过去，徽山圣手的身上布满了汗水，杜秦川只觉得浑身有千万只蚂蚁，从身体往外迁徙，痛苦感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消退，徽山圣手也从开始的吃力慢慢好转。

许久，徽山圣手收了功力，将杜秦川身上的金针一一取出。

“成了，约莫引出六成你体内的外来内力，如此你便可修习内力了。”徽山圣手把完杜秦川的脉搏，如是道。

“呼~”杜秦川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长久以来，困扰自身的瓶颈就这么打破了，如此的不真实，以至于杜秦川还未曾从心底生出兴奋。

“冲洗一下，你便可走了，我这也该收拾收拾了。”徽山圣手不紧不慢道。

“大恩不言谢。”杜秦川抱拳郑重道。

“同是江湖人，一言九鼎，记住你答应我的。”徽山圣手告诫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是自然。”杜秦川道。

“圣手神医本是杨吴国人，如何至我河北魏州北京大名府？”杜秦川有些好奇地问道。

“迫不得已~谁愿背井离乡。”徽山圣手一旁收拾着一地狼藉，一边道。

“圣手神医的本事，若是寻个江湖门派，自然被奉为上宾……”杜秦川说完就后悔了，设身处地，若是他也不愿入江湖门派，行事须遵门派规矩，行事维护门派利益，多少是个束缚，再不能似白身自在。“想必是圣手神医的性情不愿那般。”

徽山圣手沉默片刻，悠悠道，“寻常江湖门派自然入不得我的眼……”

说完又问道，“小友可曾听闻紫赤青城？”

杜秦川对徽山圣手说出的这个名字极为陌生。

“不曾。”

徽山圣手背负双手，脸上隐隐带着莫名的光辉：

“将来，这个名字会响彻中原！同河北太行王屋，江南崇山峻岭，以及西南苍山洱海，玉龙雪山齐名，问鼎江湖。”

杜秦川默默记下，要说江湖阅历，杜秦川只不过是个刚打通经脉窍穴的小白，对江湖的认知还处在明面儿，这不妨碍他知晓一些与世隔绝的隐秘门派的存在。

看样子，这几个听都未曾听过的门派，是江湖上一顶一的大能……

兀自琢磨着，杜秦川洗去身上残余的药液，换上衣物，自离回春堂而去。

走在街道上，杜秦川伸展筋骨，只觉得浑身舒畅异常，不说身轻如燕，却也健步如飞。

回到客栈房内，杜秦川再翻开《抱朴经》念动心法，调息运气，隐隐已能调动一缕游丝之气。

杜秦川心中一喜，万事开头难，如此一来，将这缕游丝之气游走全身不断壮大指日可待。

念及至此，杜秦川忍不住露出了由衷地笑容。

继续熟悉运气法门，沉浸在修习内力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