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睥睨捭阖 1.潞州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自古全然之理，古往今来无例外者。[space]

且说大唐自高祖起兵太原，代杨氏取天下，直至太宗盛世，万国来朝，西至西域，东至辽东高句丽，北破突厥，盛况空前，虽历武氏之变，幸复李氏，玄宗继位，盛世开元。[space]

日久，劳兴军事，外设藩镇，募兵代府兵，外镇军重而宇内军轻，此暗藏祸端，更兼圣上宠幸杨氏，朝野甚苦，直至范阳起兵，动乱天下，先有高仙芝、封常清赐死潼关，后有宦佞强逼哥舒翰出战潼关，终是哥舒翰兵败垂成，玄宗惶惶奔蜀。大好河山不服从前。[space]

虽历肃代、有郭子仪平定安史，然九州疮痍，民不聊生，吐蕃进犯、牛李党争、希烈叛乱、宦官弄权、不得明主、主少国疑，虽有宪宗、武宗、宣宗中兴，终不过昙花一现，后继乏力，俄而僖宗，先失巴蜀，后叛黄巢，山河日下，气息奄奄，虽昭宗难挽，国祚丧于朱梁。[space]

朱梁篡唐，江南已有杨吴、吴越、马楚等割据一方，朱梁后被沙陀族李国昌后人晋王李克用子李存勖灭之，复唐号，星河轮转，日月更替，唯有江山依旧。[space]

……[space]

且说日头高悬，阳光明媚，六月里愁煞过往商客，靠着潞泽这棵大树吃饭的形形色色来来往往，一年来就属这两月脚程最为紧致。[space]

缘何？自安史之乱以来，中原多逢战乱，屡兴刀兵，尤以淮西以北多遭磨难。缘何？淮西以南大好河山全赖张中丞死守睢阳，阻叛军南下，保全江南。[space]

后虽历百余年大小战乱，得至庄宗皇帝于魏州大名府称帝破朱梁于汴州复唐以稍安，潞泽此道，至昭义军节度，于河北之机要，西连河东龙兴千里太行山川，东接广袤魏州北京大名府，北稳卢龙军节度之后，是故镇潞泽之昭义军节度使每为朝廷心腹重臣。[space]

由是，潞泽一道昭义军节度内，民风彪悍，江湖门派众多，虽有天成皇帝新登大宝，政治清明，山野间依旧强贼不断山头林立。[space]

……[space]

热闹的大街，一片生气，看着某个小贩卖的吃食冒着蒸腾的热气，方入潞州城的汉子听着空空如也的肚子一顿不争气的呱呱响，好似野地里青蛙蛤蟆鸣虫蛐蛐一通唱着戏。[space]

汉子摸了一把脸，积了一层尘土抹去三四分，想到这一路行程，不禁暗自苦笑，潞泽道果真是凶险，两州交连之地匪患层出不穷，虽说他此行简装上阵，又刻意走了不少弯路，却还是遇上些不忌荤腥的盗匪盯上，不过能对他这副打扮的路人动手的，货色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好在汉子有些个拳脚功夫，一把宽背朴刀硬生生看翻几个软脚的恶匪这才终于活着进了潞州城。当务之急还是先找个客栈住下整理一番，这般模样到何处去都恐叫人看轻了。[space]

汉子自京州来，这京州，自然便是庄宗皇帝钦定的都城洛阳。汉子姓宋，唤作宋兴，江湖人士糙老爷们一个，早年江湖人士，后随朝廷一位官爷进了军中，这几年也曾东奔西走南闯北往过了不少刀尖舔血的生活，不过也算命好，主子是个有本事的人，沙场驰骋这几年来少有败绩，宋兴也因此不曾丢了性命，还混上了个中层军官当当。这个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缘何能离了军中大老远至潞州？容在下卖个关子。[space]

且说宋兴找了个歇脚点，地处博望街唤做福祉楼。不得不说，这店家倒是起的一手好名字，来得博望街，到了福祉楼，视野开阔，福缘攀附，这康庄大道便畅通开来，如此寓意何愁不兴隆啊。[space]

宋兴进了朱漆门，立马有一机灵小厮上前接着，殷勤问道，“客官可是远客？不消说进了博望街再进福祉楼，为官来日节节升，为商财源滚滚来，为武能成万人敌，为军能封万户侯……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若是探听消息，福祉楼不说手眼通天，也算耳观六路，什么江湖风声都能在此间客人口中探得一二……”[space]

宋兴咧着嘴笑了笑，不愧是整个河北地界有名的客栈，自己如今落得如此模样也未曾见怠慢半分，反倒如此周至殷勤，这小厮虽其貌不扬然巧舌却如簧。于是心下对此地又高看一分，道，“先安排间客房住下，烧些热水，带我沐浴一番，再备些酒菜果腹即可。”[space]

“得嘞，客官这边请，小的带您去楼上寻间上好客房歇息……”小厮眼中精光一闪，连忙殷勤道。[space]

“上好到无需那般讲究，寻间隔音好，窗子视野广的便可。”宋兴跟着小厮身后道。[space]

小厮玲珑心肝，得知此人看似粗犷，实则粗中有细，当下不动声色应道，“客官放心，我们福祉楼的客房隔音效果自不必说，小人带客官在四层玄字间住下，定叫客官满意。”宋兴点点头，跟小厮上了四层。[space]

客房倒是颇为宽敞，床边有一大窗，向下便可看见街道上叫卖的商贩和来往人群，宋兴满意点点头。浴桶里的水是用火炎石烧沸的，这手笔倒是让宋兴微微吃惊，拳头大一块火炎石就为烧沸一桶洗澡水，果然这福祉楼倒也不是什么人都住的起的。[space]

洗完后，宋兴换上一身小厮送上来的衣物，制材不算多好但还算舒适，主要是款式倒让宋兴挑不出毛病，衣摆丝毫不拖沓，襟前方能系紧，少一分便松多一分便紧，小厮在门外等候多时，见宋兴出门便领着宋兴下楼。[space]

“客官告罪，我们福祉楼生意颇多，时常客满，故此多年前掌柜定的规矩，先预了时日交了银两方得入住……”小厮领着宋兴下楼边走边道。[space]

“无妨，这是自然，便先预了时日与银两在备酒菜不迟。”宋兴倒不以为意，由小厮领着去掌柜出预房。[space]

“掌柜，四层玄字间，客官住几日？”后面一句自是问宋兴的。“嗯……便先预下三日吧，来日再做定夺。”[space]

那掌柜是个女子，看其划拉算盘举止，估计三十来，只是看上去也就二十六七的模样。“住店三天玄字间，六两，另有打尖，可多备银两，酒肉拣好的上，来日退房多退少补。若有情报需求，此一层来往之人鱼龙混杂，可自行打听。”[space]

女掌柜张口便听得那股子干净利落，只是嗓音比起妙龄女子的清脆，更多些慵懒妩媚。[space]

宋兴便取出一锭十两雪花纹银先与了掌柜，一旁找了张空桌先坐下，不多时小厮上了酒菜，边喝边闭目静听着周围嘈杂。[space]

早就听说运镖这行当里，潞州有个年纪轻轻，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江湖人称杜四爷，至于这人有多大能耐，宋兴并不清楚，只知这人不走寻常路，不管道上多少匪，只取最近一条，无往不利。如此行事，定然是本事过人，故此，他才专门奉命从京州洛阳赶到潞州来邀此人相助。[space]

宋兴于一层吃着酒菜，看着戏台子上的曲艺。[space]

“呦，这戏台上的女伶不但唱腔好，长的也标致的很呐！”宋兴忽然发觉似的，紧盯着看了看，确认了之后才匝叭着嘴嘀咕道。[space]

那女伶看着年纪甚轻，却操着一口吴地口音唱着首颇有几分滋味的《断湘弦》，其声哀婉凄怨，其气转折顿挫，拿捏有度，更兼声若黄鹂啼啭，空脆灵气，初时正襟危坐戏台中的那把梨花木椅中弹着一把琵琶，与戏台边缘拉吴琴的老儿边弹边唱，女伶唱主，时时老儿做问状唱词，唱至激烈处，女伶便舍了琵琶从梨花木椅中起身，踱着莲步，一颦一叹，眉里眼里，或垂首或扬眉，将唱词娓娓道来，直入诸客之心，深觉精彩，纷纷叫好。[space]

一曲终了，女伶携着拉曲儿的老父下了戏台，低眉垂首托举着一张红盘向诸位看客，那老儿口齿不清的牙缝吸溜出请求恩赏的话儿来，看客倒也不吝啬，纷纷慷慨解囊，或多或少于红盘间放些许钱币，权作买座叫好之资。[space]

只是这福祉楼鱼龙混杂，也并非全是慷慨磊落人物，那父女来至一桌前，照例女伶跪坐垂首将盘儿高举，老儿不甚清楚地讨要恩赏钱，却被那看客道：[space]

“呦，妹子，方才爷光顾着听曲，没想到你不但曲唱的好，人长得也标致至极啊，不知道除了唱可有擅长的曲艺吹奏……妹子这口音，莫不是从吴越来的，这两地相距几千里，想来必然是受苦遭罪，爷有心怜爱妹子，不如你入我府上好生侍奉，也省得你老父再颠沛流离，一把年纪出来卖唱，爷愿为你老父颐养天年，百年之后风水宝地、沉香棺木，也不算枉了一生……”[space]

此番言语一出，众人皆不齿，定睛望去，看清那无耻的正主，顿觉原来如此。宋兴起身探头下望，那人生的小眼长脸，眉目猥琐，头发油腻，不是别人，正是城东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唤做崔癞子，这崔癞子虽说本事不济，然在城东聚着十来个闲汉开着个赌馆，平日里虽不说欺男霸女，但以多欺少事后清算的肮脏勾当可没少干。[space]

那老儿见此人不好相与，只好讨个罪，不敢多留，正欲往别座看客。那崔癞子见状，却更是狗皮膏药般，不肯作罢，撸起袖子道，“老丈，爷这般可是为你父女着想，爷一表人才，才貌双全，又愿意对你父女二人好，这天底下，何人能比我更体得你二人？便是有，定然是贪图你闺女美色，那样的人，你肯安心许么？”[space]

这番话说的更是绝，混淆黑白，这厮长的那状，那德行，扯皮打诨且罢了，居然也能拽出这么一兜子文绉绉的词来，真是面皮恰似陈年老猪肉，滚烫水变不得面皮颜色呵！[space]

老儿心中苦涩，见这人恶形恶状恶声恶气，口里连连告罪，方寸尽失，反倒那女伶，小声道自己才疏貌陋，难为良配。[space]

为难之间，宋兴已是面沉似水怒火中烧，拳头攥的紧紧，只待一个箭步上前狠狠砸在那瘪三的丑脸上。[space]

“我道是哪位公子郎君，心肠恁好，不忍父女奔波，又生的一表人才才貌双全，深明大义。”突兀的，一个声音朗声道，“原来，是你这开赌馆，三角眼麻脸塌鼻子的无耻瘪三，人送外号崔癞子的厮啊。”[space]

众人望去，那人相貌堂堂，颇为英挺，剑眉星目，乃是城中小有名气的仗义游侠儿，杜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