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狐狸列传 第一回寒沙烈血（三）

北风烈，黄沙起。

戈壁追出百里，金沙茫茫。放眼望去，只见低矮的沙丘连绵不绝，看不见边际。

一众人循着女人留下的马蹄印，深入沙漠。已近傍晚，凉了不少，人也就有了些精神。

追着，追着。本一路向西的马蹄印竟猛然转向向南，众人心想：“这妖女明明是去天山，怎地向南去了？”探讨一番，纷纷觉得这是个疑兵之计，女子定是只把马放向南区，自己则下马继续往西。

可沙地之间并没有向西的足印啊？众人纷纷要往南追之时，袈裟和尚说道：“据老衲所知，当初我慈航师兄曾教过她一门少林轻功，这轻功点水无涟踏沙无痕！这女子以轻功行个一二里完全有可能！”

众人一听，纷纷觉得女子以轻功西行最有可能。但往南的可能也不是没有，毕竟马蹄印往南去，便决定分出两路人马来。

不过众人相信疑兵之计的可能很大，于是这两路人马，武功稍好的全部放在了往西一路，武功稍差略的便往南追。也因为往南的人武功差些，七百多人里分了四百给这一路。

这一路人则由一个那白衣儒雅少年领头，他叫计志华，乃益州唐门大师兄，手中一把折扇，颇有文雅气质。

往南行得十里余，已经只有些许光线，夜晚即将来。众人纷纷从马背的行囊上抽出早已经备好的火把点燃，继续前行。

又行三四里，夜色已经完全将天地笼罩，放眼间，只有沙丘连绵的纹路，四周寂寂无声。

“起风了！”一人说道。

这风不大，却让计志华有些不详之感，这风时而往东，时而往西，时而往北，时而往南，时断时续，众人的火把被吹得东倒西歪。

“这风好，不大，又凉快！”又有人说道。

可计志华心里却十分忐忑，他总觉得这风中有种杀气。他说道：“众位！我们还是小心些为是，这妖女要是来袭，可不太好。”一人笑道：“计少侠多虑了，这妖女定是往西去的，我们这南路啊，应该不打紧！待到明日啊，我们就可往西，去和钟大侠他们会和了！”

计志华疑虑道：“方世伯，话虽如此，但还是不得不防！我们武功可不如那路人精进，本是来看看这《旻天决》的，没必要把性命都搭进去不是！”说着，计志华觉得这怪风已经不在断续，东风接着西风，西风接着南风，自己彷如进入了一个小旋风中一般，风就在四周转。

“这风真是怪异！”一个长须中年捋着胡子疑虑道。一个人笑道：“哎，鄂掌门，你们南海流沙帮日日在海上行走，竞会为这小风疑虑？”长须中年说道：“我们海上来风虽险，但都有预兆！可这风起的突然，似乎是围着我们转的！”

话音刚毕，只听领头的计志华一勒马绳，一声“喻——！”，众人才发觉，真的有些不妥。

原来这怪风竟初起一阵沙雾来，已经将众人围住。这沙雾十分的浓，尽管点着火把，也只能看见两三步步外的事物。而且沙雾似乎慢慢往着众人合围，不一会儿，手掌放在面前也看不到了，手中的火把举起也只能看见到一道模糊的闪光。

“这是什么情况？这细小的风怎会吹起这种妖雾来？”“我就说这是妖风吧！我看大家尽量靠拢些，要是在这雾中落了单，可就危险了！”“对，大家赶紧下马来，聚在一起，等这妖风停下，我们再往下走！”

说话间，不知何处传来“阿依--！阿依--！”的叫声，众人停下话语，细细聆听，只听这声连续不断，阴柔如刚出生时啼哭的孩子，但又少了几分天真，多了几分娇气。

众人的脸上露出了些惊慌之色，慢慢的，变成了惊恐。一人细声说道：“这是--？狐狸！狐狸叫声！”话音刚落，猛听得人群中一声惨叫，众人惊慌四顾，却又伸手不见五指。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就不知是哪个出了事情。

众人慌走四顾时，又听得不远处传来奇怪的声音，仔细听来，众人的脸色变得煞白，这是咀嚼撕咬的声音，这声音在四周不停响着！

狐狸！吃人的狐狸！

一个想法涌进众人脑中，他们不再敢动，他们怕那狐狸袭来，他们准备着，只要这狐狸的动静朝着自己来，他们就好跑。他们静的出奇，他们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可这咀嚼声还在响着，不时还有些液体嗞出的声音，只听得一声：“狐狸！赤眼狐狸！快跑！”这声音伴随着一阵急促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而后，一声惨叫从那声音的方向传回来！人堆里一人大喊道：“快跑！分开跑！”只见得这浓雾中火把的光线猛然就散开来，伴随着人们慌乱的喊声，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往南，有的往北。

“赤眼狐狸！吃人的狐狸！”他们从来只听过赤眼狐狸吃人，可也只是听说过。今天他们似乎见到了，他们害怕，他们跑啊跑，可就是跑不出这浓雾。

他们只觉得身后慌乱的声音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他们似乎还听见野兽的怒吼，如狂风咆哮般的声音！突然的，那声音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午夜，风停了！月亮爬上了半空，沙漠的轮廓被描的清雅，沙漠中，几点火光在沙地里亮着余晖。沙雾已经退下，余晖中，鲜红的血液被松散的沙子贪婪吮吸，一只手摊在火把前，手的上头，是凶狠撕裂的伤口，骨头隐隐约约，碎裂连筋的皮肤上，一排排牙印隐约可见。

沙漠里静的出奇，没有任何生机。

第二日早晨，西行的人马终于奔出了沙漠，绿油油的草原上，早风习习。

昨夜的沙漠很是寒冷，走出来时，众人的脸已经冻得青一块紫一块。走入草原，野草深深，层层冷雾由远处隐约的天山脚下飘来，甚是冰寒。

天山就在眼前，在沙漠里熬了一夜的人们瞬时有了精神。薄雾中抬头望，一人大喊道：“看！那贱人就在前方！”

众人望去，只见一片坦途的草原上，一个白色的点正往着天山方向去。众人正要追，清瘦带头中年挥手制止道：“众位，这魔女既往天山去，我们也就不需着急，我已经飞鸽通知了天山大侠，相信他定不会接纳这女子的，我们还是等南路人马到来会和再往前去，毕竟这女子功夫了得！”

众人一想，也觉得对，便纷纷下马歇息，这些日子日夜追赶，偶尔在马背上打个盹，早已疲惫入骨。那女子已经无路可退，定有一番大战，休息一会，対起战来也安生些。

可等了半日，南路人马却迟迟没有来！众人纷纷议论：“此时南路人马应当到了，可是为何不见人影！”

两路人马约定，南路人马往南行半日，若未收到飞鸽传书，便往西赶。

“怕是遇了些风沙，耽误了！我看我们且走且等吧！”一人说来，众人纷纷赞同，上马朝着天山去。

天山脚下，冰凌的寒雾中，女人抱着孩儿立在山下。抬头望着云中若隐若现的天山，她本凌厉的冷眼终于有了许多柔软，她拄着长剑，身体似如到达终点般松垮摇晃着，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欣慰。她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孩儿，眼中溢出许多溺爱，轻声道：“孩儿啊，以后做个好孩儿！”

接着，只见她抬头大喊：“建宁荀灵儿，请见天山无尘大师！”这喊声，犹如凛冽的北风，尖锐透亮，在整个草原上不停回响。

“看，那贱人就在前头！”追人已经到了两里外。女人并没有动，她似乎真的到达了终点似的，轻柔把孩儿放在柔草上，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道：“乖，姨娘把你送到这儿了，也就安全了！”说完，站起身来，拿起长剑，转身向着追人缓步走去，口中念着鱼玄机的一首诗：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慈光大师！我们又见了！”女人念完诗，已到了众人十五丈外。

“阿弥陀佛！施主，不知一日过去，可有开悟！”慈光大师立在两三人后，说道：“万事看来多烦忧，不问形色了然由。菩提树前前程事，且笑且悲且如舟。”

女子笑道：“道可道，非常道，道可道，不可道。道生万物，万物易道。你非道，我非道。道生你我，你我无道！世间人，皆是非道而道，非法而法也，人皆是贼。道无定道，法无定法，尔等口口声声除魔卫道，贼喊捉贼罢了！姑娘我年方二十有五，虽不及李广卫青忠义，亦无武圣女皇雄才诡明，但也生得一双眼，纵使今日毙命，人生稍短，也是看得清是非善恶人心手段，各位是什么东西，自然看得清清楚楚！于此地与各位大战一番，你们说我是魔女，但我其实算得上侠客了！我吃人心食人血，光天化日，善恶有凭！尔等烂事，比起我来，，呵，。。。。！哪位先来？和尚！你来？”

和尚未动，笑道：“昨日与你战来，我已落了下风，自不再来。这龙大侠、钟大侠、淮南秦大侠等等等等武功都在贫僧之上，除魔卫道，自然由这几位大侠亲自动手！施主，我劝你，不必多做抵抗，放下屠刀，少些痛处。”

“你看那贱人眼睛！”人群中一人惊呼，众人定睛，只见女人苍白的脸猛地红润了起来，眼里竟泛着血光，那血光很是刺眼。同时，阵阵寒风变得如尖刀一般，刮过连面时，尖锐刺骨。

“我看不必了！”女人的声音竟变得狂风一般空灵，此话她的周身生出了薄雾一般的气来，那气缓缓飘扬，也扑面泛着种种血色！“一起来吧！死个痛快！”

话音落，只见一道红光一闪，众人未反应，女人竟闪到了人堆中间，几声惨叫，一堆人已经倒下，再一看，女人又闪到了原处，手中的长剑滴着鲜血，和眼睛一般猩红的鲜血！

众人都不敢相信，这女人竟如鬼魅一般，自己睁着眼，都看不清那身影，只能看见一道隐约的残影！

“啊--！”那残影又开始闪动，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所到之处，未听踪迹，只听惨叫之声！不一会儿,，三百余人的队伍还未出招，竟已经倒下了一半！

“这是———！”清瘦中年打量着四周动静，不惊叹叫道：“这是--无量——”话音还未落，那残影已经到了身前，他的武功在众人之中算是前十，自不比后头那些二三流，女人虽快，但他也是看清了女人的身影，提剑挡剑。当当当三声，女人又站在了十丈外，中年直觉肩头胸口有些疼痛，低头看，只见胸口已经被长剑割破，鲜血直直渗出来，抬起头来，只见领头带路的十数人都受了伤。

后头的一百多人又倒下了一二十，慌乱时见领头的几大高手纷纷受伤了，更是惊措，纷纷往后倒退。中年男子一脸惊诧，他想不到这女子武艺已经到达了化境，如此看来，此次“除魔”之策怕是要落了空了，又看身后人纷纷开始败逃，便调转马头，往回撤。

见众人撤走，女人长剑拄地，放松了下来，身上的血光缓缓散走，不一会儿，眼中血光也消失了。再听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女人跪在了地上。

慢慢的，她的脸又变得苍白，比寒冰还白，她有些颤抖，咬着牙站起身来，走到孩儿前，抱起他，虚弱笑道：“好孩儿，姨娘啊，带你上山。”

说罢，拄着长剑一瘸一拐的往山上爬去。

众人退到沙漠边缘，听得沙漠当中马蹄声声，一人大喊：“南路的人来了！”许多人心生欣喜，想着重整旗鼓杀将回去围杀妖女。

正想欢呼，却听沙漠中清脆一声：“灵儿！”这声音柔而清澈通量，亦有几分魅惑。话音落时，且见沙漠之中沙尘飞扬，不一会儿，沙尘之中隐约现出许多人影。

淡紫色的骑着马奔来的人影！细细看来！竟是二十几个紫纱女子，只见她们面蒙紫纱，头戴紫花吊坠簪子，个个身形娇小，眼似玉珠，手中个个双刀，直直奔着众人来。领头一人身着紫衣，装扮相似，只是面未蒙砂。眉毛稍浓，鼻梁但挺，眼圆、唇小薄而润，脸上抹着浓艳的脂粉，看似三十年纪，妖艳之色恰到好处。

“柳三娘！”一人惊慌大喊，话音刚落，只听得领头女人大喊一声：“杀！”又听得南边马蹄之声不绝，转头看去，只见远处又来一波

人马，这一波人个个身穿盔甲，看来都是官家。领头一个清梅秀目高鼻梁英气男子，手持雕花银龙长枪，鹰眼怒视众人，口中大喊：“杀！”

男女杀声顿时在这旷野之中回响，随着狂风飞向远处的天山。

天山之下，一条栈道顺着山势蜿蜒曲折而陡峭，如一条长蛇一般险势向上，直插云端。

深浓的云雾中，陡峭的悬崖间，女人艰难往上爬着，她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眼神有些发散。

“你就是荀灵儿！”一个老者隐约站在云中，长白胡子在小风中微微摆荡。

女人单膝跪地，气息羸弱而急促，说道：“小女子荀灵儿，参见大师！”

“你就是狐狸？”

荀灵儿没回答，只说道：“请大师收养这个孩儿！”

“收养这个孩儿？”

女子说道：“林浩说你一定会收下这个孩儿！”

老人眼神一闪，深陷的眼镜猛然更深幽，他没有说话，缓步走到女人身前，接下了孩儿。刚接过孩儿，只听得“诶”的一声，荀灵儿的影子跃下了悬崖去，悬崖中的浓雾里，响起一句凄凉而决绝的呼喊：“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老人惊异走到悬崖边，看了看怀中的孩子，长叹一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草原中，一阵厮杀后，二十多女子有些狼狈。大战之后，难免花容失色。一队士兵高呼一声，绝尘而去，只留下领头的，注视着满地尸体，叹息道：“看来中原武林要重新洗牌了，这排行前百的都死得差不多了。”

为头的女子看着自己的刀，眼中有着深深幽怨，听得身后天山深处一声鹰叫，那双眼睛泛出些泪水，幽幽说道：“洗牌好，人，有了些名声，就不像个人了！”

男人笑了笑：“你名声也不小啊。”

女人冷冷一笑，说道：“坏名声挺好，提醒自己不要太好，要做到太好，就得装，一装，就成了人面兽心了。”说完，她看了看男人，笑道：“怎么，于阗王族参和中原江湖的事儿，不怕中原江湖人来灭你家族啊！”

男人淡淡一笑：“我于阗好说立国近千年，没几个能打的不早没了。我带来这些人，到你中原江湖上混去，怕也是排行靠前的高手。”

女子俨然笑道：“那......你于阗肯定是容不下一个下三滥的娘们了。”

男人邪魅笑道：“那可不一定，毕竟我的床只喜欢有些下三滥功夫的小娘子了！”

说罢，两人对视痴痴笑了起来。没有笑声，只有风声，风吹起远处的风沙，风沙之中，隐约从沙漠深处走来一个身影，身着红衣，一声不吭。

惨白的长发在风沙中微微乱飘，长发之下，娇俏的面容上，柳眉清目，眼中的血丝如蛛丝，泪水微微转动，小巧的鼻尖下温润浅红的嘴唇颤抖着，这嘴唇如一颗小樱桃，一滴泪水划过，恰如早晨的露水流过樱桃。

她手提一柄长剑，窄刃雕着水纹，水纹不时泛着寒光，寒光照在那张柔弱的面容上，那面容，是荀灵儿的面容。

风沙之外，柳三娘幽怨的歌声慢慢变小，那清凉的声音唱着：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