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第六章 监狱

一个瘦高的看守板着脸在向新来的人训话：“我姓刘，你们可以叫我刘管教，你们当中有的人要在这儿待很久很久。要想熬过以后的这些年月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跟外边的世界一刀两断，再也不去想它，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这个牢，可以顺顺当当地坐，也可以别别扭扭地坐，牢里有牢里的规矩，你们得老老实实守规矩。我们会告诉你们几时起床，几时干活，几时吃饭，几时上茅房。要是犯了规，你哭爹叫娘也来不及了。我们希望牢里平平安安，谁要是捣蛋，我们多的是整治的办法，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他飞快地瞟了李易一眼。“一会儿要带你们去检查身体。然后去淋浴，给你们分配囚室。明天早晨给你们派活。完了。”训完话，他正要离去，站在李易身旁的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说：“对不起，能不能……”

刘警官猛一转身，满脸怒容。“不问你话，就不许开口，听见没有？。”“别想太多了，记住你们是犯人，对你们太好人民群众会骂我们的”

这种语气和措词都使李易大为震惊，看守对后边的警卫打了个手势。“把这些人带走。”

李易和其他人一道被带出屋来，然后被驱赶着经过一条长走廊，走进一间地上铺着白瓷砖的大屋。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穿着带污迹的罩衫，站在身体检查的工作台前。

一个看守喊着“排队”，让犯人们排成一长列。

穿罩衫的男人面无表情的说：“脱衣服！”

犯人面面相觑。一个犯人问道：“脱到哪儿为止……”

“脱衣服也不懂吗？就是脱光。”

犯人们开始慢慢地脱衣服，有的羞答答，有的气呼呼，有的却神情麻木。李易左侧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人，浑身颤个不停；右侧是个瘦得可怜的小伙子，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上满是红疙瘩。

看守朝排在队首的囚犯做了个手势。“脱完衣服站到边上。”

那犯人犹豫着。

“快点，大家等着你呢。”

赤身裸体的犯人们各自拿着衣服，被人押着从另一条通道走进一个水泥结构的大房间，房里有十几个敞门的淋浴隔间。

“把衣服放在角落里，”看守命令道，“然后去冲澡，从头到脚好好洗一遍。”

李易从粗糙的水泥地面走进浴间。喷出来的水是冰冷的。他使劲搓洗身子，心想：再也洗不干净了，受十年这样的罪，我哪能熬得到头！

一个警卫对他嚷道：“嗨，你！时间到了，出来！”

李易跨出浴间，另一个犯人走了进去。有人递给李易一条又薄又破的毛巾，他只能把身子擦得半干。

最后一名囚犯洗完之后，他们被带到一间库房，那里有一架一架的衣服，由一个年纪很大的犯人看管。每过去一个犯人，那人都会打量他的身材，然后递给他灰色的囚服。李易和大家一样，领到两件囚衣，两条裤子

“靠墙站好。”

李易朝墙边走去。

“正面。”

他盯着相机。咔嚓。

“头转到右侧。”

照办了，咔嚓。

“转到左侧。”咔嚓。“到桌子前边来。”

桌上有取指纹的设备。有人捏着李易的手指在印泥上粘了一下，然后按在一张白卡片上。

“左手。右手。用那块擦手，完了。”

他说得对，李易默默地想。我完了，我是个号码。既没名字，也没了人格。

一个警卫指着李易：“你叫李易？监狱长要见你。跟我来。”

李易心里一亮，难道是有了什么转机？

他被押着从另一条走道出去，穿过由警卫们把守的警备森严的两道门岗。当他被放进第二道门岗的时候，差点被一名囚犯撞倒。那是个巨人，李易从没见这么近距离过这样大块头的人——身高在两米以上，体重总有三百斤。他生着一张扁平的麻脸，一双发黄的眼睛又凶又蛮。他抓住李易的臂膀好让自己站稳。

“嘿！”这人对警卫说。“来了个大学生，送到我那儿去吧！”他有很重的本地口音。

“已经给他分好地方了，管好自己吧。”

这人盯着李易的脸，李易扭头躲避，这人大笑。“用不着怕，我还要跟你见面的。咱们有的是时间，你哪儿也去不了。”

他们走到监狱长办公室。李易怀着希望，又兴奋，又紧张。蒋芳会在这儿吗？也许是她把他的律师派来了？

监狱长李子华坐在一张疤痕累累的办公桌前审阅文件。他约莫四十四五岁，很瘦，显得忧心忡忡，生有一张敏感的脸和一双深陷的乌黑的眼睛。

李狱长管理监狱已经五年了。当初他以罪犯管理学家的资历和理想主义者的热情来到这所监狱，想大刀阔斧地改革一番。但是，这所监狱终于征服了他，就像征服他的那些前任一样。

建造这所监狱时，原打算每间囚室关两名犯人，现在每间关着四至六人。他知道到处也跟这儿差不多。全国的监狱都一样：犯人超员，管理人员却短缺。数千名犯人日夜像圈在囚室里。这些人闲得无聊，整天在那里积蓄仇恨，这就是现实，谁也无可奈何。

李狱长抬头打量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李易虽然穿着颜色单调的囚衣，脸色疲惫不堪，却依旧显得年轻帅气，他那俊朗的面容透着坦率真诚的神色，李子华心想，这样的面容在牢里能维持多久呢？他对这名犯人特别有兴趣，因为在报上读到报道他的案件的文章，也看过了他的案卷。他是初犯，没有杀过人，十年徒刑实在判得太重。跟他打官司的是杜宇，这就更使人疑心案子判得不公。然而监狱长的职责只是看管犯人。他无法与整个制度对抗。他自己也是制度的一部分。

“请坐。”他说。

李易感激地坐了下来，他的腿发软了。

“我看过了你的档案材料。”狱长说。

“你将要在我们这儿待好长一段时间，你的刑期是十年。”

过了好半天李易才明白他的话。这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您—没有跟我的律师谈过吗？”他紧张得结巴起来。

他茫然地望着她：“律师？”

李易明白了。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请您听我说，”他说，“我没犯罪。我不该上这儿来。”

这句话他听过多少遍了？一百遍，还是一千遍？我没犯罪。

监狱长说：“法庭给你定了罪。我只能劝你规规矩矩地服刑。只要你服从判决，日子就会好过得多。监狱里没有钟，只有日历。”

李易绝望地想，我不能在这儿关十年。我想死。不过，恐怕我不能死，我一死，所有的真相就会石沉大海，蒋芳你怎么不来搭救我呢？从这一刻起，李易开始恨她了。

“如果你有什么难处，”狱长说，“我是说，如果我帮得上忙的话，你可以来找我。”他自己也感觉得到，这不过是空洞的客套。他初来乍到，那些野蛮的囚徒会像饿狼般扑向这头羊羔。狱长简直想不出一个可以让他安全藏身的囚室。几乎每间囚室都有一名难缠的把头。

李子华不止一次地听到夜间在淋浴间、厕所或走廊里发生过犯人被殴打事件的谣传。都不过是谣传而已，因为受害者在事后总是保持沉默。不然的话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狱长安慰他说：“只要你守规矩，也许只要待七到八年左右就会……”

“不！”李易绝望地哭喊着。他感到四周的墙壁缩拢来，将他挤在中间。他站在那里，发出一阵凄厉的悲号。警卫赶过来架住他的胳膊。

“轻一点。”狱长说。

他坐在那里，束手无策地看李易被人带走。

李易被人押着穿过一条条通道，经过了关满各类犯人的一间间囚室，李易走过时，他们瞪眼望着他，以各种口音朝他叫喊，李易听不出他究竟在喊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