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第三日清晨,槐树上的露水还没散尽,义庄的门就被叩响了。
叩门声不轻不重,带着大户人家的节制——既不会显得急切,也不会让人忽略。秋生正在院子里劈柴,闻声放下斧子,在裤腿上蹭了蹭手,跑去开门。
门一拉开,他愣住了。
门外站着个穿鹅黄色洋装的姑娘,约莫十八九岁,烫着时兴的卷发,发梢在晨光里泛着浅浅的棕色。她一手提着个精巧的皮包,另一手撑着把阳伞,伞面上绣着淡雅的玉兰。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杏仁形状,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带着三分好奇七分灵动,活脱脱像从月份牌上走下来的美人。
秋生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他见过镇上的姑娘,见过烧香的妇人,可这样打扮、这样气度的,还是头一回见。
“请问,”姑娘先开了口,声音清脆,“林九师傅在吗?”
“在、在!”秋生回过神,忙不迭地侧身让路,“师父在正屋,您请进。”
他回头朝院里喊,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几分:“师父!有客人!”
姑娘迈步进院,小皮鞋的鞋跟叩在青砖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她收了阳伞,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青砖黑瓦的老院子,墙角堆着柴火,井台边摆着木桶,槐树下还放着练功用的石锁。一切都朴素得近乎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文才正在井边打水,听见动静回头,手里的水桶“扑通”一声掉回井里。他手忙脚乱地去捞,脸涨得通红,眼睛却忍不住往姑娘身上瞟。
这时正屋门开了,九叔走了出来。他今日穿了身半新的灰布道袍,头发梳得整齐,一字眉下的眼睛平静无波。
“任老爷。”九叔拱手。
跟在姑娘身后进来的中年男人连忙还礼:“九叔,叨扰了。”
原来这人是任发,任家镇的乡绅,镇上最大的粮行老板。他今日穿了身藏青绸缎长衫,外罩黑缎马褂,手里拄着根文明杖,整个人透着富态与精明。
“这位是小女婷婷。”任发侧身介绍,“刚从省城读书回来,听说我要来拜访九叔,非要跟来见见世面。”
任婷婷向前一步,大大方方地行了个鞠躬礼——是学堂里教的那种,不是旧式的万福:“九叔好。”
九叔微微颔首:“任小姐。”
他的目光在任婷婷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
任发说明来意:“先父的坟地想迁个位置,这事还得劳烦九叔主持。不知今日可否详谈?”
“里边请。”九叔侧身。
几人往正屋走时,任婷婷的目光忽然停在厢房门口。
陈玄刚从房里出来。
他今日穿了身干净的蓝布道袍,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见青,更显得五官分明。因是早上刚练完功,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在晨光里微微发亮。
任婷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
陈玄也看见了她。
这一看,他心里“咯噔”一下。
这张脸……太熟悉了。
不是前世认识的人,是另一种熟悉——像极了电影里的女主角。对,是李赛凤,那个在僵尸片里总演活泼小姐的演员。可眼前这姑娘,比电影里的形象还要鲜活几分。眉眼更灵动,皮肤更白皙,尤其那双眼睛,看人时带着这个时代新女性特有的神采,好奇的,大胆的,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矜持。
任婷婷也在打量他。
年轻道士?看着不像。太年轻了,也太……顺眼了。不是戏台上那种油头粉面的俊俏,是一种干干净净的清秀。尤其那双眼睛,清明得像秋天的湖水,深不见底却又清澈见底。看她时没有躲闪,没有谄媚,就是平静地看着,像看一朵花、一棵树。
这种眼神,她没见过。
在省城读书时,那些男同学看她,眼里总有藏不住的东西。或是惊艳,或是爱慕,或是打量家世的算计。可这道士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是看。
两人对视了三五息。
陈玄先移开目光,躬身行礼:“任老爷,任小姐。”
任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任婷婷却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几人进了正屋。秋生忙着泡茶,手忙脚乱地差点打翻茶壶。文才站在门外,扒着门框偷看,被九叔瞥了一眼,赶紧缩回去。
陈玄退到一旁,正要离开,九叔叫住他:“守玄,你也听着。”
他只得留下,站在九叔身后三尺处,垂手侍立。
任发和九叔谈迁坟的事。任家祖坟在镇西老坟山,葬了二十年,近年家中屡生变故,请人看了说风水有问题,得迁。九叔问得仔细,下葬的年月、坟地的方位、周边的山势水势,一一记在心里。
任婷婷坐在父亲旁边,看似安静听着,目光却时不时飘向陈玄。
陈玄眼观鼻鼻观心,只盯着地面青砖的纹路。可那道目光太明显,像阳光照在脸上,想忽略都难。
“……所以得先去坟地看看,才能定章程。”九叔说完,端起茶碗。
任发点头:“那不知九叔何时得空?”
“明日辰时吧。”九叔放下茶碗,“今日还有些杂事要处理。”
“好,好。”任发站起身,“那我明日让车来接九叔。”
事情谈妥,任发准备告辞。任婷婷也跟着起身,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问:“九叔,这位小道长怎么称呼?”
屋里静了一瞬。
秋生和文才都看向陈玄。任发也看了过来。
九叔淡淡道:“小徒守玄。”
“守玄……”任婷婷念了一遍,眼睛弯了弯,“名字好听。”
陈玄躬身:“谢任小姐。”
任婷婷不再多说,跟着父亲出了门。秋生赶紧去送,文才也跟了出去。
陈玄留在屋里收拾茶具。粗瓷茶碗,碗沿有个小缺口,他小心地避开。碗里还剩半碗茶,茶叶已经舒展开,是普通的绿茶。
“守玄。”
九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玄转身:“师父。”
九叔站在窗前,背对着他,望着院子里槐树的枝叶。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灰布道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任家这位小姐,”九叔缓缓道,“你离远点。”
陈玄心头一跳:“师父何出此言?”
“她命里带桃花劫。”九叔转过身,一字眉微微蹙起,“方才我看了她的面相,眉间有红气,眼角带春。这种面相,容易招惹是非,也容易给身边人带来麻烦。”
陈玄沉默。
“当然,”九叔顿了顿,“你若只是看看,也无妨。好看的花看看可以,别伸手去摘,更别想带回家。”
这话说得直白,陈玄耳根有些发热:“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九叔摆摆手,“去练功吧。明日要早起上山。”
陈玄应了声,端着茶具退了出去。
院子里,秋生和文才还站在门口,望着巷子尽头——任家的马车已经走远了。
“真好看……”秋生喃喃道,“比画报上的明星还好看。”
文才小声附和:“说话声音也好听……”
陈玄从他们身边走过,没说话,径直去了厨房。
水缸里的水映出他的脸,清秀,年轻,还带着几分未褪尽的稚气。他看着水中的倒影,忽然想起任婷婷那双眼睛。
确实像李赛凤。
可又不一样。电影里的任婷婷是角色,是演绎出来的。而刚才那位,是活生生的人,会呼吸,会眨眼,会好奇地打量这个道观,打量他这个道士。
他舀了瓢水,泼在脸上。冷水激得他清醒了些。
不该想这些。
他是道士,她是大小姐。两个世界的人,偶然碰见,说几句话,也就散了。
就像两条交叉的线,交汇一次,然后各自延伸,再不相干。
洗完脸,他去了书房。桌上还摊着昨日的功课,一堆画废的黄符。他坐下来,重新铺纸,研朱砂,提笔。
笔尖落在纸上,画出一道鲜红的纹路。
安宅符,他画得最熟的一种。可今日不知怎么了,手总有些不稳。画到第三笔时,气息断了,笔画歪了。
废了。
他揉掉纸,重新铺一张。
这次更糟,起笔就重了。
连废三张,陈玄放下笔,闭眼静坐。
脑子里又浮现出任婷婷的样子。鹅黄的洋装,卷曲的发梢,那双好奇的、灵动的眼睛。还有她念他名字时的语气——“守玄……名字好听。”
声音清脆,像玉珠落盘。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清空思绪。再睁眼时,眼里已恢复了平静。
笔尖落下,一气呵成。
符成。
虽然笔画还有些生涩,但总算成了。
下午,秋生和文才还在念叨任婷婷。
“小师弟,你说任小姐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秋生一边劈柴一边问,“读书的?做生意的?还是……当官的?”
陈玄在晾晒草药,头也不抬:“不知道。”
“我猜是读书人。”文才小声说,“她、她在省城读书,肯定喜欢有学问的。”
秋生不服:“读书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要我说,得是有本事的,能保护她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了起来。
陈玄没参与,只安静地把草药摊开在竹筛上。艾草、菖蒲、金银花,一株株摆好,在阳光下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傍晚时分,九叔把他叫到槐树下。
“明日你跟我去。”九叔说,“迁坟的规矩多,你迟早要学。”
“是。”
“还有,”九叔看了他一眼,“任小姐若再问你什么,该答的答,不该答的别说。保持距离,记住了?”
“记住了。”
九叔点点头,背着手走了。
陈玄站在槐树下,仰头看枝叶间的天空。夕阳西下,天边染上一抹橘红。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风一吹,枝叶沙沙作响。
他想起任婷婷撑伞的样子,想起她鞋跟叩在青砖上的声音,想起她那双好奇的眼睛。
然后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出去。
不该想的。
回屋前,他去了趟后院。蛤蟆坑里的蛤蟆正蹲在湿土上,鼓着眼睛看他。他撒了把菜叶,蛤蟆们蹦跳着来吃。
月光下,那些疙疙瘩瘩的背上泛着油光。
他蹲在坑边看了很久。
直到文才来叫他吃饭。
晚饭是青菜豆腐汤和糙米饭,简单得近乎寡淡。秋生吃得心不在焉,文才也时不时发呆。九叔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
饭后,陈玄回房。从箱底翻出那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那枚开元通宝的铜钱。铜钱冰凉,在油灯下泛着暗黄的光。
三日后的劫,到底应在了哪里?
任家父女的到来,是巧合,还是……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咕咕,咕咕。
他收起铜钱,吹熄油灯,躺上床。
夜色深沉,义庄一片寂静。
只有槐树的枝叶,在夜风里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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