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齿铜牙少年行 第四章 棋局试探

风清先生话音落下，静室内檀香袅袅，窗外湖光山色仿佛都凝滞了片刻。棋枰之上，黑白子纠缠，似潜龙在渊，暗藏杀机。

纪晓岚走到棋枰前，目光扫过棋局。此局已至中盘，黑棋势大，如乌云压城，白棋则似孤舟泛海，左支右绌，看似岌岌可危。他执白子，风清执黑。

“风先生棋力雄浑，布局深远，晚生佩服。”纪晓岚捻起一枚白子，并未急于落子，而是细细品味棋局，似在感受那无形的刀光剑影。

风清抚须微笑：“棋如人生，不过争一个先手，算一个后着。纪公子，请。”

纪晓岚沉吟片刻，白子并未落在寻常救急之处，反而投向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空位。“啪”的一声轻响，棋子落定。

这一手，看似闲庭信步，实则如奇兵突出，隐隐威胁到黑棋一条尚未完全连接的大龙根基，迫使风清不得不分心应对。若黑棋强行屠戮中腹白棋，则边角可能尽失，得不偿失。

风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赞道：“好一手‘围魏救赵’！公子不仅诗才敏捷，棋艺亦是不凡，竟能于绝境中觅得此等反扑之机。”他执黑子，并未直接应对那手边角，而是稳健地在中腹补了一手，加固优势，静观其变。

纪晓岚亦不纠缠，白子转而轻灵地点向另一处黑棋薄弱环节，依旧是避实击虚，不与黑棋正面硬撼。

两人你来我往，落子如飞。纪晓岚的白棋便如他此刻处境，看似处处受制，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找到缝隙，以精妙手法化解危机，甚至偶尔反击，虽不能扭转大局，却也令风清的黑棋无法轻易奠定胜势。他的棋路，诡奇中带着坚韧，灵动里藏着锋芒，与他那温文儒雅的外表颇有不同。

杜小月静坐一旁，虽不甚通弈理，却也看得心驰神摇。她见纪晓岚全神贯注，额角微微见汗，知其臂伤未愈，心神损耗颇大，心中不免担忧，纤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袖中的白绫。

风清一面落子，一面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纪公子乃北地人士，不知对这江南风物，观感如何？”

纪晓岚指尖夹着一枚白子，目光依旧在棋枰上，口中应道：“江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端的是一派太平盛景。只是……”他顿了顿，白子落下，又是一招轻灵的试应手，“这湖光山色之下，似乎也并非全然太平。”

“哦？”风清执黑应对，封住白棋一处可能的渗透，语气平淡，“公子何出此言？”

“晚生一路行来，见市井之间，颇多豪强之辈；水道关津，亦有不法之徒。更有那等欺世盗名、构陷忠良之事，时有耳闻。”纪晓岚语气渐沉，“譬如那前朝璇玑阁，本是一群才德女子清修研艺之所，却无端遭人构陷，落得个风流云散的下场，岂不令人扼腕？”

他此言一出，静室内空气仿佛骤然凝滞。风清执棋的手停在半空，目光首次彻底从棋局移开，深深看了纪晓岚一眼。杜小月更是心中一紧，不知纪晓岚为何突然提及璇玑阁。

风清缓缓将黑子落下，声音依旧平和，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陈年旧事，公子倒是知之甚详。不过，朝廷自有法度，纳兰明珠当年所为，圣上亦曾申饬。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往事虽已，遗祸未消。”纪晓岚迎着他的目光，白子“啪”地一声，落在棋枰一处要害，竟是要强行分断黑棋两块腹地的联络！“当年构陷之人或其党羽，若仍窃居高位，把持权柄，甚至觊觎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祸乱朝纲，残害忠良，难道也能听之任之吗？”

这一手棋，极其大胆，几乎是孤注一掷！若成，则黑棋大好局面瞬间崩裂；若败，则白棋立刻土崩瓦解。

风清看着这手棋，眼中精光爆射，脸上那温润的笑意终于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他并未立刻落子，而是凝视纪晓岚，缓缓道：“纪公子此言，意有所指。却不知公子口中的‘不属于他们的东西’，所指何物？而那‘残害忠良’，受害者又是谁？”

棋局至此，已非单纯的技艺较量，更是言语与心智的博弈。

纪晓岚知道图穷匕见的时刻到了。他不再掩饰，沉声道：“所指何物，风先生心中想必有数。至于受害者……远的有璇玑阁含冤众女，近的有江南举子杜文澜满门！晚生不才，蒙杜姑娘信任，愿为其奔走，求一个公道，也为那件‘旧物’，寻一个应有的归宿！”

他话音落下，静室落针可闻。杜小月听到父亲之名，眼圈微红，强忍泪水，挺直了脊梁。

风清沉默良久，目光在纪晓岚坦荡的脸上和杜小月悲愤的神情间流转。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将指间那枚迟迟未落的黑子，轻轻放回了棋罐。

“棋，便下到这里吧。”风清道，“纪公子棋风凌厉，胆识过人，更难得的是这一片赤子之心。这一局，是老夫输了。”

他竟主动认输！虽然棋局上白棋依旧劣势，但纪晓岚那不顾一切、直指核心的气势，以及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与决心，显然让他改变了主意。

“风先生……”纪晓岚有些意外。

风清摆了摆手，神色恢复了几分温和，却更显郑重：“纪公子，杜姑娘，你们的事情，老夫已知晓大半。北山之事，京城海捕文书，还有你们怀中之物……清风阁并非毫不知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烟波浩渺的西湖：“纳兰瑞在江南势力庞大，与朝中某些人更是关系匪浅。你们如今确是步步杀机。那海捕文书……也并非空穴来风。”

纪晓岚心中一紧：“先生此言何意？难道刘统勋刘中堂他……”

风清转过身，目光深邃：“刘中堂是否知情副署，尚未可知。但京城如今，确是暗流涌动。有人欲借《兰亭集序》之事，掀起更大风波。你们手中的，不仅是国宝，更是一面照妖镜，一方试金石。”

他走回座位，压低声音道：“清风阁可以庇护你们，也可以助你们查明真相，将那《兰亭集序》稳妥处置。但，需要你们交出那件东西，并由我们全权负责。”

纪晓岚与杜小月对视一眼。交出《兰亭集序》？这岂不是将他们最大的依仗和筹码拱手让人？

“风先生，”纪晓岚沉吟道，“非是晚生不信先生与清风阁。只是此物干系太大，杜姑娘一家性命皆系于此，更是洗刷璇玑阁冤屈的关键证物之一。晚生需得知道，清风阁欲如何处置它？又如何能保证，它不会落入奸人之手，或者……成为另一场权力博弈的工具？”

风清看着纪晓岚警惕而坚定的眼神，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一丝欣赏的笑容：“谨慎是好事。若你轻易答应，老夫反倒要怀疑你的用心了。”他顿了顿，道，“清风阁的宗旨，乃是‘扶助忠良，澄清玉宇’。处置《兰亭集序》的方式，绝非私藏，亦非简单地呈送大内。具体如何，关乎阁中机密，暂不便明言。但老夫可以保证，绝不会让它落入纳兰瑞之流手中，也定会借此机会，助你们查明杜文澜冤案真相，并为璇玑阁正名。”

他的语气诚恳，目光坦然。纪晓岚心中权衡，眼下他们确实势单力孤，若无强援，莫说查明真相，便是自身安危都难保障。清风阁虽然神秘，但其两次出手相助，且目标似乎与己方一致，或许值得一搏。

“先生，”杜小月忽然开口，声音清脆而坚定，“小女子相信纪先生，也愿意相信风先生。只要能为家父洗刷冤屈，使忠奸得辨，那《兰亭集序》……交由清风阁处置，小女子并无异议。”她深知凭二人之力难以成事，此刻必须借助外力。

纪晓岚见杜小月如此表态，心中一定，对风清拱手道：“既如此，晚生亦愿相信先生。只是……在交出此物之前，晚生希望能与贵阁主当面一谈。”

风清闻言，抚须笑道：“纪公子果然心思缜密。也罢，此事关系重大，确需阁主定夺。三日后，月上中天之时，请二位再来烟雨楼。届时，自有分晓。”

他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牌，递给纪晓岚：“此乃信物，三日后凭此物可直上顶楼。”

事情暂定，纪晓岚与杜小月心中稍安。又饮了盏茶，说了些闲话，两人便起身告辞。风清亲自送至楼梯口，态度颇为客气。

离开烟雨楼，回到茅家埠货栈，已是夕阳西下。

“先生，你觉得风先生可信吗？”杜小月忍不住问道。

纪晓岚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沉吟道：“此人气度不凡，言语间自有格局，不似奸邪之辈。清风阁行事虽然神秘，但目前为止，并未加害于我们，反而屡次相助。或许……可以一赌。况且，我们如今也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握了握怀中那枚温润的玉牌，目光坚定：“三日后，便知分晓。在此之前，我们需养精蓄锐，静观其变。”

西湖的夜，再次降临。画舫上的灯火倒映在水中，随波荡漾，碎成点点金芒，美丽而迷离。纪晓岚与杜小月知道，这平静的夜色之下，正有无形的网在收紧，而三日后的烟雨楼之约，将是决定他们命运的关键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