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第四章

好容易熬到下课，许敏学闲饥难忍，便逐个翻腾邻村同学的午饭包袱。许继美见了，举起一本泛黄的线装书揶揄道：“许敏学，你打个比方说这本书像什么？”许敏学持地瓜面煎饼，怯生生答道：“许老师，俺怎么看着像摞子煎饼？”许老师道：“莫说还真像——只是你读书要像啃煎饼一样用功才中。”

一片哄笑声中，许敏学慌忙放下煎饼道：“谁稀罕你们的烂煎饼饹馇！三鲜楼的烤炉烧饼又甜又酥。”羞红脸颊的许敏学说罢愤然跑出学堂。“嘿嘿——”韩孟坚坏笑着跟出去。

晌午头，许老师顶着白剌剌的日头走进后院。许师娘迎面嗔道：“许先生哩，这都是你教的好学生啊。”哭笑不得的许师娘一壁说，一壁指着墙旮旯的杂粮布袋和几块黑砖块。这小布袋杂粮是学生们缴给许老师本月的束脩。课间许敏学伙同韩孟坚偷舀出一瓢粮食，再往布袋里掖进几块黑砖头，跑去杂货铺换了青岛饼干。

此时，村民孔运林家院里大青桐虬枝上的蝉儿竞相嘶鸣。许敏学头顶南瓜叶子，高举涂抹面筋的竹竿，穿过婆娑的桐叶，晃颤竿头，黏住蝉儿翅膀。孔克己再一次次将扑棱翅膀的蝉儿摘来，收入手中的布口袋。

表兄弟俩正耍得起劲，不提防许继美徒弟——咬咬突然出现在小院门口。紧跟着，许老师手拎杂粮布袋，与挎包袱的许师娘急急进了院子，被闻声而出的孔运林夫妇迎进堂屋。

许敏学怀揣偷换饼干的事儿，他察觉许老师的面孔像院门口的青条石一样刻板，就怯生生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许继美抬手抚拍许敏学脑袋，叮嘱孔克己娘道：“大嫂嫂，你们千万不要再回学堂取东西……”

许继美交待再三，就决然跨过堂屋门坎，几大步奔出小院儿，带着咬咬扬长而去。

天黑以后，孔家村口传出一阵阵小孩子的喧闹声。大身架的韩孟坚扮作捉鸡的黑老鹞子。而孔克己扮作母鸡，拖着一长串小孩左突右闪。这帮孩子玩兴正浓，他们不知道危险已经悄然袭来。

黑暗中，孔克己感觉有只大手摸索自己头顶，听酒见有人低语：“先找帽顶带揪揪的那个，带揪揪的小孩准是。”孔克己悚然警觉，他听爹爹讲过土匪绑架富家子弟的故事，既然来人找帽上带小揪揪的——那么肯定是捉表弟的。急中生智的孔克己高声叫道：“黑猪精要捉帽顶带揪揪的小鸡喽！咱们快散了，散了！”孔克己一边喊，一边带头往村里跑。后面的许敏学听见，迅疾将头顶的瓜皮帽抹掉，又一缩头从探过来的胳膊底下钻过去。

许继美中午走后不久，查鬼子队长便带人扑就进空无一人的孔家村小学堂。不甘心的查鬼子队长探听到三鲜楼的小少爷住在孔家村，便预谋绑架许敏学，进而勒索钱财。查鬼子队长领人佯装撤走，半路又折返回来，藏匿在大路边的杨树林里。

查鬼子队长伸长胳膊一通乱抓，眼看孩子们惊叫着四散奔逃，直气得骂道：“小兔崽子，不许跑？他娘的——弟不许跑！他娘的，咋都鬼精鬼精的——算了，弟兄们，跟我回城下馆子去。”查鬼子队长害怕事情败露，骂咧咧地将绳索丢进麻袋里，紧忙带着查鬼子撤了。

第二天上午，许金槐接到消息，急匆匆上楼对媳妇说：“敏学娘，我说了，你不要害怕——刚才大姐家捎口信说，昨晚孔家村有绑票的。”许金槐见媳妇惊变脸色，就安慰道：“咱敏学没有事的，我这就去接许敏学回来。唉——要不是敏学年纪小，就早去济南念书喽，还上孔运林家干嘛？”

许敏学娘获知儿子安然无恙，紧忙放下针线，跪到佛龛前，一连对着观音菩萨像拜了三拜，回身对丈夫道：“这几天让人担惊受怕的——弥陀佛——咱孩子学会记个帐，能写个契约文书就中喽，甭说济南，今后哪里也不去了!”

许金槐媳妇起身帮丈夫系上黑缎子褂盘扣，叮嘱道：“快去快回，孔运林倒是上过一番学哩，可一条路跑到黑的死脑筋，我姐姐跟着吃了多少苦——金槐，把库房腌缸里的咸鱼捎几条去吧。”许金槐媳妇说着又从衣架上摘下草帽，递给丈夫。

许金槐道：“嗯——不刚刚送过去粮食么——中中——”穿戴整齐的许金槐满口应承，却暗暗嘀咕道：“咸鱼？哼哼——咸鱼还得留给客人哩。”

许金槐出了房门，又转回来道：“对了，中午客人不会少了，你抓紧下楼照应着。还有戏班的一桌饭不要好，只管饱。就这样咱还白搭不少呢！”

许金槐紧蹬脚闸车在石板街上穿行，经过杨掌柜肉铺摊的时候，他刻意打量两眼，便猛踩脚闸收住车子。

许金槐推车走到草席棚前，先从肉案上拣出一条五花三层的肥肉，又冲横杆儿上一副猪下水呶呶嘴巴道：“我去孔家村接儿子，我敏学最爱吃烧大肠了。”杨掌柜抽搐着青光脸道：“早晨，不是送肉过去了么？”面露不悦的杨掌柜一边说，一边将猪下水从铁钩子上摘下来。

许金槐斜睨着杨掌柜道：“老杨，这都要上秋了。你家去年的地租还没缴齐，这是打谱拖到来年吗？”杨掌柜苦着脸道：“这不，我那点夏粮刚让警备队征去——”许蛤螺翕动鼻翼冷笑道：“哼哼——这年头就不要比可怜，你看看城门口一大堆要饭的，谁能可怜过来——你嫌不是现钱，三鲜楼周转更难。”许金槐说罢拎起用麻绳串好的猪肉和猪下水掂量掂量，又丢回肉案子上道：“给三鲜楼送过去，让俺内人过完斤两作数——”许金槐唬着脸讲罢，不等杨掌柜答话就飞身上车走了。

下晚，王胤川戏班的演员在戏棚后台预备着的演出。化淡妆的王映霞满头珠翠颤动，揉着腮红，她转动凤眸瞥见柱角满眼好奇的许敏学。一颦一笑间，王映霞伸手拉过眉清目秀的许敏学，问道上几句，便招呼俩个配角儿过来，抹彩勾脸。

晚上演出中间落幕的光景，王胤川手牵许敏学在戏棚前台口一亮相，南天井响起一阵惊嘘声。许敏学妆成《上天台》刘秀扮相，头戴高峨的龙冠，身披迤地的黄蟒袍。略显拘谨的许敏学望望王胤川，用稚嫩的童嗓儿唱出一句“金钟响时——”惹人怜爱的磁性童音吸引观众的注意，南天井沉静片刻，顿然爆出满堂彩。这样，王胤川低唱一句，许敏学就跟着清唱一句，结果他的戏份比重头戏还压轴。

许金槐在二楼回廊里陪着客人喝茶，眼见儿子赚足了面子，得意地挥动折扇，混身透着美气，他思量今天赚足了票款人气，就打算让王胤川的戏班续演两天。

第二天中午，许金槐经不住戏班演员撮撺鼓噪，专门为摆了一桌犒赏饭。许金槐特意安排女长佣将酒具换成拇指大小的三钱盅，吩咐后厨将每只红眼蟹子切成四瓣，自己又往上面多撒一遍盐渍。

这顿犒赏饭开得特别晚，许金槐估摸戏班演员的饿劲儿过了，才吩咐开席。演员们推杯换盏，唯独女主角王映霞落落地坐着，未动几下筷子。陪坐身边的许敏学弱弱地问道：“过两天你们就要回家吗？往后还会再来吗？”王映霞眨动动吊梢的凤眼道：“是啊——我家弟弟也该有你这么高了——”怏怏不快的王映霞说着眼圈变得红润润的。落落寡欢的王映霞前夜与抗日英雄许继美一见钟情，心里一直挂念着英俊潇洒的许继美。今天王映霞听说查鬼子四处搜捕武工队，内心更是惴惴不安。两天之后，戏班就要离开滨海，王映霞唯恐与许继美再难相见，所以将埋藏心底的眷恋忧思一齐勾联出来。

王胤川喝得满面通红，他还以为王映霞动了乡情，就放下酒盅道：“好孩子，再过阵子，我扪就转回去了——好上吃饭，下晚还得演出呢。”王胤川安慰过王映霞，对许金槐道：“我这几个徒弟都是懂事听话的好孩子，这几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不过我当年在北平科班里学戏的时候，练功可比这苦多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一场戏下来……”王胤川一个劲儿诉辛苦。而许金槐自顾手掐烟卷端坐着，仿佛跟没听到一样。

王映霞草草用过午饭，带着许敏学回到房间，她手举镜子抿动几下红唇，便忍不住弯腰掀床铺帘。绯红脸的王映霞抬眼看看一脸茫然的许敏学，不由挑动细长的柳叶眉笑着道：“咯咯——我这是看看床底下藏着小猫小狗没有？还真是没有。”王映霞搪塞几句，瞧瞧呆萌的许敏学又禁不住“咯咯”一阵笑。

开席时，许金槐撑着场面陪众人喝过一盅，就未再动一下杯筷。许金槐平日连顿白面馍馍都不舍得吃，他对着几碟子酒肴，仍感觉就像吃自己肉一样。苦瓜脸的许金槐看到女长佣早早端上一摞儿黑面煎饼，进而省下不少酒菜，脸上才露出点晴模样。

右首的王胤川也暗自盘算，开口饭这行当真难吃！眼看前三天的演出煞是红火，要是现在提出增加两成分红，这个嗜财如命的许老板肯定不会答应。王胤川一筹莫展，就决计再夸赞小少爷一番，便道：“玲珑剔透的小少爷真是块好戏料，干演员这行当靠天分悟性，十年难得出一个名角儿！要不是这行当下贱，害怕低染了许家门头，我真想带小少爷学戏！”

许金槐十分清楚王胤川的用意，但他早盘算过，这几日的票款全在自己手上，尚且不定如何分账，至于再给戏班增加分成的事儿门都没有。不过，许金槐听了王胤川的溢美之词，仍然感觉浑身每根毛孔都透着舒服。铁定主意的许金槐道：“嗯哼——我没事儿总爱哼唱两句，也算老戏骨喽，但手里这个老儿子确实舍不得哟。”许金槐讲话的当口，猛然瞥见木屏风后面闪现一个年轻后生，认出竟是许继美的徒弟咬咬，他知道出了大事情，就赶忙寻个借口迎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