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执笔 第 一 章 第九殿

幽暗而空旷的巨大宫殿中，空气都仿佛充满了阴冷的诡秘气息。

两侧巨大而古老的石柱支撑着看不见穹顶的宫殿，石柱上缠绕着一道道看似残破实则坚固无匹的锁链，锁链被不知是锈迹还是鲜血的暗红色浸染，纵使恶鬼看见便心惊胆战。

这里是阎罗十殿中的第九殿。

第九殿之主乃是平等王陆川，负责审批鬼魂轮回转世的最后一关。

“咣当！”

殿门口传来了一声锁链拖拽在地上的声音，接着，高大的石门伴随着一声悠长而凄厉的“吱呀”声缓缓打开。

两个如黑色幽灵一般的鬼差一人一边拽着锁链，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鬼魂走了进来。

长长的甬道两侧，一对对幽蓝色的冥火伴随着鬼差和鬼魂的到来接连自动燃起。

鬼差拖着鬼魂来到了大殿的最深处，只见那威武庄严的高台之上，一个身着黑色衮金边王服、头戴金色冕旒的威严背影。

两侧牛头马面如两尊凶神，吓得那本就被折磨得快要魂飞魄散的鬼魂差点当场魂飞魄散。

当即腿一软，软踏踏地跪倒在地。

所有鬼魂入幽冥地府之后，便会迎来十殿阎罗的审判，第一殿的秦广王负责审批，若此鬼魂生前功大于过或功过相抵，便可直接送去第十殿的转轮王处投胎转世，此为善人之果。

而生前过大于功乃至恶行累累之人，便会由秦广王审批之后，按照秦广王批阅的刑罚，前往第二殿至第八殿陆续受刑，待其受刑结束后，其生前的罪恶便可抵消，接着便可送往第九殿平等王处复审，若平等王觉得此鬼功过已经抵消，便给他办理转世许可，此后便可前往第十殿转世投胎。

“殿下所跪何鬼？”那高台之上的人影并未回头，冷声说道。

一鬼差上前参礼道：“参见平等王，此鬼乃是南阳凤县人氏赵厉，生前作恶多端，秦广王亲批受刀山油锅、蛇钻蚁蛀、扒皮抽筋六刑，现六刑已过，特送他前来第九殿审批！”

那高台之上传来一声冷哼。

“此人生前背负人命二十八条，秦广王竟只判了六道刑？”

两个鬼差面面相觑，心中只觉得今天的平等王有些不对劲。

平日里的平等王性情乃是十殿阎罗中最为温和的，也极少质疑秦广王的判刑，怎么今日这么刚？

那鬼魂更是吓得面无血色。

他一路受了六道酷刑，好不容易熬到了头，以为终于可以投胎了，没想到平等王竟似乎还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牛头马面！”

“在！”

牛头马面厉声道。

“将此鬼押送至第五殿受拔舌之刑，再送去第七殿受刀砍斧劈之刑，然后再送去……”

高台上之人沉声道。

鬼魂崩溃了。

“大王！大王我错了！我来世再也不敢杀人了！我一定做个好人……”

他本就在酷刑之下魂魄稀薄，若再遭受这几道刑罚，很可能直接魂飞魄散。

“哼！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牛头马面，动手！”

牛头马面凶神恶煞地走向鬼魂，鬼魂眼中顿时流露出无尽的绝望……以及一种被玩了的念头。

在第一殿中，秦广王明明给他判的是只要遭受六道刑罚便能抵消自身罪业的，可如今……难道这些地狱阎罗在拿鬼魂当玩具耍吗？

一个鬼差张开嘴刚想说话，便被另一个鬼差用眼神制止了。

他们只是小小的鬼差，纵使知道平等王这么做不合规矩，但也毫无办法，即使说了几句公正之言又能如何？无非是引火烧身罢了。

“慢着！”

一道不急不缓但威严十足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

沉稳规律的脚步声顺着甬道尽头传来，伴随着由远及近逐排亮起的鬼火，两个鬼差渐渐看清了来人的身份。

正是身着便服、长相儒雅的平等王陆川！

“这……”两名鬼差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又同时转身看向那高台之上的黑服之人，面色难掩震惊。

怎么会有两个平等王？

那黑服之人的身体也僵住了，如果有人能看清他的正脸，便会发现那个脸庞分明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此时他的脸上表情僵硬、冷汗直流。

我靠！老爹怎么这时候醒了？

他叫陆冥，幽冥第九殿之主平等王之子。

“参见平等王！”

两名鬼差迎着平等王走来的方向躬身行礼。

平等王容貌不似其他阎罗那般碧眼长髯、长相比恶鬼还吓人，反倒有几分儒雅随和之感，这也是地府的鬼差最喜欢接第九殿活计的原因。

其他殿的阎罗王长得太特么吓人了！

饶是他们成天干着索命、拘魂、遣鬼的工作，面对各殿阎罗时也依旧会忍不住冷汗直冒。

只有第九殿的平等王才能抚慰这些可爱鬼差们脆弱的心灵。

“两位辛苦了。”

平等王面带随和的微笑，让两名鬼差如沐春风。

没跑了，这才是真正的平等王！

那高台之上的人……两个鬼差又看向那依旧如木头般立在高台上、背着身子的背影，目光中充满警惕。

陆川看见两鬼差的目光，摆摆手说：“本王要处理一些家事，两位……”

“那小的就先告退了。”

鬼差很有眼力见。

“这个鬼……”

另一个鬼差看向那个软成烂泥的鬼魂，试探着说道。

小老弟，真不是哥不管你，这回你是死是活就看平等王心情了……

陆川看了鬼魂一眼，淡淡说道：“秦广王既然给他判了六罚，他也扛住了，那便先送去第十殿轮回吧，回头第九殿会给他补一个证明的。”

“多谢平等王。”

两个鬼差赶紧拖着捡回一条鬼命的鬼魂离开了第九殿。

第九殿的殿门轰然关闭。

大殿中的氛围瞬间尴尬了起来，陷入了一片令人仍不住找点事做的寂静。

牛头一边吹口哨一边昂头看天。

马面背过身去低着头假装踢石子。

虽然穹顶不是天，殿内也没有石子……

平等王脸上挂着极其温和的笑意。

这种笑也叫作——死亡微笑。

“哟！一个个的，长能耐了？想造反啊！嗯？”

牛头马面噗通跪倒。

“大王啊！我们是被殿下逼的啊呜呜呜呜~”

“我们要是不照做，大王您现在见到的可能就只有一对牛角和两对马蹄铁了嘤嘤嘤~”

两人痛哭流涕，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要不是离得远恐怕当场就一人一边抱着平等王的大腿了。

陆冥听着这两个不要脸的如此果断卖了自己，肺都要气炸了！

当即转过身来指着匍匐在地的牛头马面破口大骂。

“我靠！你们两个不仗义的！竟然卖我！说好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

“我们当然是为大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大王撑腰，牛头马面格外硬气。

平等王冲牛头马面挥挥手。

“行了行了，去别的殿中各领一道刑罚，外加罚俸三个月，滚吧。”

牛头马面如蒙大赦，连滚带爬。

好，算你俩狠……陆冥看着两人头也不回的背影，暗暗磨牙。

“啪啪啪！”

陆川一边鼓掌一边走上高台。

“啊哈，老爸你醒啦？休息的好吗？儿子看您连日处理公务太过劳累，就替您分忧不是？”

陆冥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企图萌混过关。

“呵呵……你可孝死我了！”陆川笑眯眯道。

“哈哈，应该的应该的……”陆冥笑哈哈。

“你他娘的怎么不直接篡位啊！还有！说了多少遍？叫父王，父王！什么老爸？去了几年地球回来就开始拽洋文，真难听！”

“这不是洋文……而且地球上的人类都是这么叫的，咱们地府也得紧跟时代不是？”

陆冥刚出生不久就被陆川送去了地球，美其名曰“留学”。

如今陆冥刚回地府不到一年，就把地府搅得鸡飞狗跳。

“对我们地府来说就是洋文。你还敢偷穿我的王服，假冒我处理事务，扰乱刑罚，差点害那只鬼魂飞魄散，胆子大了！”

“哎呀~老爸，大家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多见外呀！”

陆冥笑嘻嘻，心中慌得一批。

“再说那只鬼生前作恶多端，草菅人命，死十次都不为过，蒋叔叔才判了他六道刑罚，若是我，便给他十八般刑罚都来一遍再打入十八层地狱！”

秦广王蒋歆，第一殿殿主，主审判。

陆川脸色一变，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出现了愠色。

“胡闹！阳间的那一套怎么能套用在我们地府之中？幽冥的职责是维系世间阴阳平衡，绝不是你心中所想的那般惩恶扬善，善与恶在这里毫无意义，有罪便罚，无罪投胎，这是地府千万年不变的规则，十八层地狱是那么轻易就能判的？你可知地府成立至今十八层地狱中才锁了多少大凶？若是十殿阎罗都如你这般审判，阴阳轮回早已逆乱！”

虽然你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但我不服……陆冥垮起一张批脸。

在地球时，他所接受的教育让他一向嫉恶如仇，对待坏人更是恨不得全部将其打入十八层地狱。

但事实上，阴间有阴间的秩序，而他却在以阳间的法律来衡量阴间秩序。

“你知道如果我今日不来，你将会造成什么结果？十八大刑罚，从古至今几乎没有鬼魂能撑过一半，而你，在那只鬼刚承受了六刑之后还打算再给他加上三刑，他必将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永不超生！届时，地府秩序就乱了！”

陆川语重心长。

他能理解陆冥对恶人恶鬼的态度，但地府之中，再十恶不赦的鬼魂都有，却极少会有阎罗判其永不超生，这样的恶鬼往往近百年才会出一个。

而更加罪恶滔天的大凶，连阎罗也拿他们没办法，才会打入十八层地狱之中，交给“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慢慢超度。

“你可知那赵厉，虽然是个身负二十八条人命的山匪，但却也曾劫富济贫，他所杀的二十八人并无纯良至善之辈，还曾间接救过一个村的老幼妇孺性命，人非圣贤，亦非牲畜，不可能完美，也绝不可能完全冷血，你却以为世间非黑即白，以为人心非善即恶！”

家长教育孩子就是这样，越说越气。

“我让你去地球生活了十几年，本意是让你去看人间的善，你却将目光放在了如何察觉人类的罪恶上面，要不是我及时把你招了回来，你是不是还打算考警察学院？”

这你都知道，生死簿这么神奇？陆冥顿时有一种被窥视了心理的不适感。

“冥儿，你看这幽幽地府，千万年来，不见阳光，若再无一丝人心中的暖意，岂不是冰冷彻骨？你若见过足够多的善与恶，便会明白，死不一定就是对恶的惩罚，生也并非是对善的赏赐，世上没有绝对的善恶，也没有绝对的公平，无论是在人间还是阴间！”

“罢了，我知道多说无益，不过是徒费口舌罢了。”

你知道啊？那就好……陆冥心中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在这听老爹絮絮叨叨说教大半天。

“你就继续去人间历练一番吧，待你能够看透善恶本质，我再接你回来，届时，希望你真正有资格穿上我的这身平等王服。”

等会等会等会，老爸你啥意思……陆冥心中松出的那口气一个急刹车！

难道……我可以回地球去考警察学院了，哈哈！陆冥面色不变，但心中却悄悄然升起一丝小激动。

“你就去……圣石大陆吧！”

陆冥嘴角偷偷浮现的笑意戛然而止。

桥头麻袋！不是去地球吗？圣石大陆是哪？好像不在五大洋七大洲中……

陆冥的小脑袋瓜还没转过来弯，便见到自己这个冷血的老爹缓缓抬起了手。

“卧槽！老爸你想清楚，我是你亲儿子！我才刚回来不到一年，你忍心吗？”

“呵呵……”陆川淡淡斜了他一眼。

陆冥顿时慌了。

“陆川你来真的！陆川你不要脸！我要妈妈！呜呜~”

陆川一挥手，一个幽暗狂暴的漩涡在陆冥身后出现，像一个巨口想要将陆冥吸进去。

陆冥赶紧抱住身边的桌案勉力支撑。

“别舍不得为父，咱们父子，来日方长……”

陆川脸上露出恶魔般的微笑，顺手扯下了自家儿子身上的黑色王服。

“这件至宝，你可不能带走，不然就失去了历练的意义了。”

阎罗王服，有着难以想象的神异，要是被陆冥带去了圣石大陆，圣石大陆会不会大乱暂且不提，主要是……

陆川以后会没有工作服穿。

在衣服被扒下之后，陆冥立刻感到身后吸力陡增，再也坚持不住，幽怨地放开了手。

“陆川！咱俩没完~完~完~完……”

陆冥的声音在漩涡中发散出无限回声，直到他的身影在漩涡之中越来越小，消失不见。

陆川静静地看着逐渐关闭的漩涡出神，脸上逐渐浮起一抹释然。

身边的空间突然扭曲，一个身披紫色王服的高大男人出现在陆川身侧。

“陆川，你……你把俺大侄子送哪去了？”来人焦急道。

此人乃是第二殿殿主厉温，长相粗犷，如凶神恶鬼。

但是对陆冥极为疼爱。

“你说他要妈妈，我便送他去圣石大陆找妈妈了。”陆川淡然答道。

“嗯？”厉温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依然发觉了不对劲，“大侄子怎么知道他还有个妈？老陆你莫不是以为俺笨想框俺？”

陆川嘴角偷偷抽了两下。

我不是我没有你特么别冤枉我……分明是你自己承认自己笨的。

“谁敢框你堂堂楚江王？本王以第九殿的冥运起誓——真的是他自己想找妈妈的。”

“哦~孩子大了想找妈妈也是件好事，若是真能把弟妹劝回来自然最好，劝不回来他们母子好歹也能在阳间团聚。”

楚江王厉温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破开虚空回自己的第二殿去了。

陆川看向身边空荡荡的地方，那里是陆冥消失的地方。

他轻轻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然后披上王服坐在案前准备提笔断命。

但是手往桌案上一模。

“……我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