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流素之沐雪情 第十三章 雪落寒宫 （上）

沐司拉着雪糯从凌霄殿出来的时候，天上升起了火烧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好像是天空着了火。殿外整整齐齐的跪着一众身穿白色孝衣的人，人人抱着灵牌，齐齐叩头在地，莫名的给人一种肃穆的感觉。

当沐司与雪糯刚迈出大殿，所有叩头的家属都齐齐的直起了身子，全部都是用怨毒愤恨的瞪着沐司。如果他们的眼光能杀人的话，神尊这会儿会被这群人撕个粉碎了。

沐司看到这一幕，脚步一顿，手一紧。他认出来：跪在最前面的是那位白发老人是自己亲卫的父亲，此时双眼充血的瞪着自己，曾几何时，他也对自己笑着说话。

雪糯又再次感受到拉着自己大手传来冷的刺骨，她顺着神尊眼神一看，吓了一跳，这群人是想来找神尊报仇吗？一个个的都红了眼。她另一只手再次握住了神尊冰冷的大手，轻声喊：“神尊。”

沐司面不改色，从跪地的家属中走过，看起来石人一般。

身后的那些家属也时刻跟随着沐司的身影，久久不散。

雪糯跟在他身后，看着此时他平静冷峻的侧脸，好似真的不把这一切放在眼里。

雪糯的心，一时间感到一阵疼痛，不知为何。

他，一定很难过。堂堂司战至神，被人这么误会！

雪糯仰头，红彤彤的火烧云瞬间幻化成奔腾的战马、拼杀的勇士，最后变成了银灰色、百合色，渐渐消失。

天宫已是挂上白雪，地面铺上一层厚厚的银色白雪，银装素裹，冷冽肃杀。并不像平时那么的星辰璀璨，而是混沌一片。雪糯这么想着，想着神尊这会儿应该调整过内息，脸上挂着笑容，端着铜盆悄悄的走进月寒宫。

此时盘膝坐在软塌上的沐司睁开眼，吐出一口寒气，神色略显疲惫，左手冰霜渐渐融化，水珠从指尖落下，很快消失不见。

雪糯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而是端着铜盆，躬身放到沐司面前，眉眼弯弯：“请神尊净手。”

沐司面无表情的洗过手，修长的手刚净过，这边雪糯就殷勤的递上一块素娟，还笑眯眯的，与沐司靠的挺近。

男子身子往后退了一下，他自成上仙以来，就不需要宫娥侍候，这只小雪狐今日这么殷勤，他还有点不适应。

但是雪糯白嫩的手一直捧着白娟，沐司无奈，只能接过擦干手。少女双眸含笑，这才满意的接回素娟，紧接着又递上茶盏：“请神尊用茶。”

沐司狐疑的看了雪糯一眼，接过茶盏，放在嘴边一抿。

雪糯手脚利索的撤下铜盆和椅子，又取过一块羽毛靠垫，趁着沐司不注意放在沐司身后，沐司一怔，她又顺势接过沐司手中茶盏，清眸流盼：“请神尊休息，我这便去为神尊取暖手炉。”

沐司手中空空，抬头看着忙来忙去的少女。

雪糯将茶盏蓄满，放在沐司触手可及之处，而后在架子上取下手掌大白玉的手炉，来到火盆旁，小心翼翼的取出小块无根火，放在手炉中，吹了吹木灰，盖上炉盖儿，急慌慌将手炉捧到沐司面前，这手炉真热，“神尊，手炉。”

看着少女烫的想把手炉丢掉，沐司无奈接过，雪糯就跟丢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般，玉手拽着自己的耳根。

手握手炉，沐司感觉舒服的很多，看着少女拽着耳朵的玉手，沐司不自觉想起了今日大殿上这少女葇夷传来的暖意，如冰雪的眸子也暖了一些，轻声道：“今日，多谢你。”

雪糯听到这句话，还以为听错了：“啊？神尊谢我什么？”沐司默不吭声，雪糯笑出声来，神尊这是害羞了吧，“小仙今日威风的紧呢，神尊刚刚牵着我的手走出大殿，你是没看到那一众女神仙的脸色，哈哈，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

沐司眉头一动：“你就只顾着注意那些女神仙。”

雪糯歪头，碎发在她明月般的脸庞前飘动着：“术业有专攻嘛，大事呢，是神尊这样的大人物做的，雪糯只是地界一个小小小小的小仙，大事不能参与，就只能自己找些乐子。”

“你倒是机灵。”

雪糯走近了几步，甜甜一笑：“神尊忘了，小仙叫雪糯，可是青丘狐族，我们狐族天生机敏，而且还是最为稀有的雪狐一族，怎会不机灵？小仙一向如此机灵，过去……过去定是神尊繁忙，小仙机灵的又不明显，才没察觉到。”

沐司淡淡一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一时间落寞，垂眸好似在看手中的玉炉。

雪糯站着，自然是瞅到白衣胜雪男子的落寞，心神一滞，这样的神情不该属于沐司神尊。她鼻头一酸，装作没看到沐司此时的样子，转移话题：“神尊，今日在殿上，我看到紫姑了。”

沐司抬头，一脸的疑问。雪糯见状，娓娓道来：“神尊认识紫姑吗，她前些日子，送了我一块宝玉，很是好看，我喜欢的紧，夜里睡觉都抱着。后来富贵告诉我，紫姑是厕神，专司凡间百姓家的茅房。我的那块宝玉，很可能就是紫姑从哪家的茅厕里挖出来的，把我恶心的，好几天没吃下去饭。”

沐司眉头一皱，很是不满意雪糯这么说天上的神职，声音冷冽：“紫姑是厕神，但不是司厕之神，而是善断吉凶的占卜之神，凡间百姓拜她，是要迎祀于家中，占卜诸事的。”

神尊这么训斥自己，雪糯早习惯了，眼睛一眨：“还有我上来天宫才知道，这天宫之上的神位竟然这么抢手，除了厕神，还有痘神、窑神、穷神、床神、瘟神，穷神又分上穷神和下穷神，床神分床公和床母，瘟神更厉害了，分春夏秋冬四方瘟神，还有个中间总管的中瘟神。哇，真是什么神位都有人抢啊。”

沐司干脆闭目养神，也不打断这少女的喋喋不休。要是往常，他早让这个少女出去了，可是今日不知怎么的，他没有赶走她。

雪糯又悄悄走近了两步，低头看着一身肃穆的神尊，学着爷爷平时教育自己的语气说：“凡人总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其实到处都一样。为了金银财宝，为了高官厚禄，抢来抢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神尊你位高权重，被人忌惮，也是寻常。”

沐司蓦地睁开双眸，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你是在安慰本尊吗？”

雪糯连连摇摇头：“不是，我是在安慰我自己，神尊被人污蔑，我气都要气死了，可惜我只是个小仙，法力弱地位低，不然定要打爆天目那老头，踹扁上家那老太太，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沐司闻言，这次他没有再说雪糯不知规矩，嘴角微微一勾。

雪糯惊讶的看着他，双眼瞪的很大：“哇！神尊你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你笑。”真的，原来神尊是会笑的，她以为神尊就不会笑，笑起来还这么好看。那笑容仿若可以融化千年寒冰般，让人有种沐浴春风般的享受。

沐司立即收敛了嘴角的笑容，声音又淡了几分：“下去吧。”

雪糯还有些不舍，神尊怎么又不笑了，变成冷冰冰的：“不用雪糯陪着吗？”

沐司摇了摇头。雪糯见状，一蹦一跳的出去了。

沐司看着雪糯蹦蹦跳跳的背影走出大殿，垂眸看看自己恢复红润的手，若有所思。

不管如何，这手还是沾了同袍的血，他们恨，也是该的。

上家祠堂外，上元捏着手中的信，看着院中兄长上邪的雕塑，想到今日在大殿上老太君与神尊的对峙，他的心就跟针扎了一般，在夜空中还闪着金光的“除魔卫道”四个大字终于让上元下定决心。

回想刚刚在祠堂中，老太君呵斥只有神尊一人，没有上家，上元心痛；又言如果自己再敢维护神尊一句，就滚出上家，上元黯然。在她看来，老太君已经有了执念，甚至是活着的理由，就是怨恨，怨恨兄长神魂俱灭尸骨无存是因为神尊。

因为老太君，天宫所有的神仙对神尊有了误解，这是不对的。哥哥明明……上元现在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朝着月寒宫的方向走去，根本没发现有一个男人一直远远的跟着自己。

终于，上元站在月寒宫附近，已经能看见云白光洁的大殿，她沉默片刻，暗下决心，刚要上前。

“你真的想好了吗？”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

上元一惊，回过头来，是长歌，他怎么跟着自己，她刚想发怒。

男人静静的低头看着她：“上家传承数十万年，几与天地同寿，早在三皇时期，上家先祖就是天帝手中的一柄利刃。

这么多年来，为克魔而死的上家男儿数不胜数，这满门的尊严，数十万年的荣耀，你都打算不要了？”

男子瞳孔一缩，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你看了信？”

“我与你相识近千年，你的为人，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心里。我无需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女子眼中满是柔情，她逼近了两步，与男子仅有几尺之远。

上元深吸了一口气，忽视女子眼中的深情：“这封家书可以证明神尊的清白。”

“然后呢？”女子又逼近了一步，上元被她逼到了墙角，声音冷冽，“神尊清白了，那你上家呢？也要像夸父一族一样，被发配到蛮荒之地，受人欺凌，永世不得翻身。你，受得了吗？”

长歌一字一顿的话，似乎砸到了男子的心上。她说的是真的，来之前，他也有想过上家的下场，他低下头了，“我……”我不怕。

这三个字他还是没说出口。

长歌看到男子这个模样，说话也轻柔了一些，却带着一丝蛊惑：“就算你受得了，你老太君呢？你族中子弟呢？你上氏一族的后代子孙呢？”

上元听到这里越发犹豫，握着信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老太君……不管如何，她都是她最后的亲人了。

“更何况，如果那样，你就再也见不到神尊了。”长歌这话就跟一个惊雷一般炸在了上元的头上，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自认为自己藏的很好。

长歌却勾唇一笑：“不用这样看我，你藏得不深，不过，我不在乎。上元，他是司战神尊，上品正神，太虚弟子，身份显赫，地位尊崇，只要他愿意解释，又何须证据？他不说，就是为保上家，保你兄长的身后名，保你上家万古的清名和基业。因为他知道，这个结果他担得起，而你上家，担不起。你别忘了你上家为了家族荣耀，牺牲的数位上神，甚至你的兄长上邪，上家最有希望渡劫成尊的上神。”

上元默默看着他，没有说话，正因为神尊什么都不说，他才替他心疼。

长歌轻轻的抚摸了一下男子如绸缎一般的头发：“如何抉择，你自己选，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长歌说完，转身就离开，眼中却闪过一丝喜悦，她了解这个男子，在他的心中，家族永远最重要。

上元浑身无力的靠在了墙壁上，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看了眼手中的信，信中的内容他都会背了：“……为兄奉命剿魔，近日突感心神烦乱，杀心颇重，若为兄所料不错，怕是一时不察，着了魔族的算计，已被魔所惑。胜在为兄根基深厚，尚可自控，若未来难以自持，为兄会请神尊动手，解我之困，绝不做有辱家风之事。届时你要撑起上家重担，代我照顾好老太君……”

哥哥，我要听你的话，撑起上家，照顾老太君。

上元翻手一震，手中的书信自燃，化作飞灰，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上元仰头看着那朵小小的火苗随风而去，还没发芽，就被大火一点一点的吞没，烧的干干净净，再也没有破土而出的希望。

他对不起神尊，上家也对不起神尊。

可是她没有办法，在上家千万年的荣耀与神尊之间，她选择了上家。

上元仰起的眸子终究还是潮湿了，不知是为上家而流，还是为神尊流的。

月寒宫院内，雪糯刚出了月寒宫，顺势关上门，走到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坐了下来，双手托腮重重的叹了口气。又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坐在雪糯身边，也是重重的叹了口气，她一向笑着的脸此时耷拉着：“今天大殿上的事，我都听说了。”

雪糯接着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气：“哎！”这事这会儿应该传遍天宮的每个角落，估计就连瑶池里的小鱼都知道了吧，其实天宫才是没有秘密可言。

富贵满脸的不平，双手握的紧紧的：“可惜我今日不在殿上。”

雪糯有些不好意思：“可惜我位卑言轻。”

富贵垂眸看着自己这一身素裙，唉声叹气：“可惜我如今已是女儿身。”

雪糯也伸出纤纤玉手，感叹：“可惜我法力低微。”

“哎！”

两个人靠在一起，望着天，同时哎出一声，这会儿富贵才真的把雪糯当成自己人了。

慢慢的富贵靠在雪糯的肩上，又打起了呼噜。

雪糯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一张纸：纸上七扭八歪的，画了一个东西，看样子像是一个红绳。

她蹙眉一皱，不知道想起什么，放下手中的白纸，又望着高耸入云的月寒宫，默默出神：

“为什么他们说的跟我的梦境是一样的呢？”

雪糯想到这里，连忙摇摇头，又使劲儿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梦哪里做得了真，那些人也是在冤枉神尊，不要胡思乱想！”

此时殿内的神尊盘着腿，端坐在大殿上，收势平息了气息，缓缓的睁开眸子，眸中风雪如刀，夹杂着一丝红。刚刚，他又入了心魔。

想起了上邪，还有他最后的那抹目光——悲哀，却又充满感激。

沐司看向不远处安静的弑神古剑，暗自念到：他既许诺，就绝不会食言，那些过往，就那样吧。

月寒宫空荡冷寂，只有无根火，在默默的燃烧着，却烧不暖殿中男子的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