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事 （二）

午后，骄阳四射，热气蒸腾。他已在嶙峋的山石间奋力攀爬了大半天。饥困交加，四肢酸乏。他找了块儿大石的阴影处歇息；又拿出手机寻找网络信号，无果。电量严重不足，只得关机。出门前，妻子在他的旅行箱里装了充电宝。但旅行箱已随大巴车不知去向。万幸还有背包。那背包设计极巧妙，高度与宽度正好护着他的背部，包的后部有隔绝层，走路时可隔绝身体与包的摩擦，防止后背出汗。坐车时，包就成了靠枕；而隔绝层可以提到颈后当枕头。包里是软装饮料和真空装的饼干，很满，却不沉重。是兰为两人的这次旅行精心准备的。由先启程的他带着，随后出发的兰可轻装简行。原计划是他先去外省开会，兰几天后出发，两人在会议地邻县的边陲小镇会合。相恋多年，这本该是两人第一次一起旅行。之前，他也提议过，兰总是摇头。这次兰总算同意，却。。。想到兰，就想到妻子，他愧疚不已。愧与悔，早非一日，他却无法在妻子与情人间决断取舍。

他三十岁时，前局长上门招婿，两人达成协议。他的父母也看好这桩婚姻。一月余，两家迎娶。几乎是闪婚的节奏。婚前，岳父为两人安排了一次短期旅行，准夫妻方才见面。旅行中，两人倒也能和谐相处。未婚妻名叫月桂，素面素衣，忧郁寡言，仍难掩其美。听说，月桂十四岁丧母后就鲜有笑容了。岳父也未续娶。婚礼当日，宾客中有月桂的中学班主任。班主任给他看一份多年前的医院诊断书，证明月桂在十五岁时因“从事剧烈运动致处女膜破裂”。他几乎喷笑，这能证明什么？再者，现如今，谁的新欢不是别人的旧爱呢？喜宴正酣，一时不见月桂。他找到化妆间，见班主任同月桂相依而坐，月桂头靠在班主任肩上抽泣，班主任揽着她的腰，柔声安慰，母女情深状。

婚后他才了解，岳父竟然是土豪。拥有好几间公司，且涉及不同的领域！虽说公司规模都不大，但根基稳固，前景无限。岳父多金，女儿的婚宴却不事奢华，生恐亲家在众人前露怯。对他和家人，岳父极慷慨。婚礼前，岳父就在同一个小区买了楼上楼下两套住房，一套给他们小两口，另一套给他父母；没多久，他的外甥女们也转学到了城里的重点学校住读。并且，新房的钥匙、女孩儿们的转学通知书，都是由他交给父兄，既让他面上有光，又避免他的双亲尴尬。他深感岳父恩重如山，暗暗发誓，定如岳父所愿，善待妻子。婚后第十个月，月桂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三位老人守着两个胖娃，乐开了花。父亲自豪地宣称是自家“家传，种（子）好”。岳父也附和说沾了他家的光。儿子们，大宝和小宝一天天长大。在岳父的支持参谋下，他的仕进之路也稳扎稳打。终于在三十九岁时，跻身于领导层。他的幸福像花儿一样开放。

大宝和小宝貌似神离。同样的高挑健壮，大宝像母亲一样安静，自小便有绘画天赋；小宝活泼好动，整日打球、游泳，晒成了小黑人。两个小家伙都参加了市里最好的少儿培训班。双宝八岁那年的一天，他载着月桂和小宝出门去吃午饭，之后要送母子俩去城郊与“驴友”们会合，参加徒步活动。大宝则留在姥爷家学画。行驶至一处拐弯处时，后座的小宝突然大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地回头，车头随即转向，只听一声响，他的车将一辆自行车撞倒，自行车上的人重重地摔在路上。他忙停车。未待他下车，后座上的小宝却抢着跳下车，嘴里大叫着“老师”，冲过去扶起了那人。他和月桂下车，看清那是个年轻女子，手肘和膝盖都流着血。那女子起身，却摆手称自己“没事”。待那女子抬头，三人脱口而出“是你？”

那是兰。

原来，兰是小宝的游泳教练。小宝从行驶的车中看到了路边骑车的老师，故而大叫。三个人，兰与月桂相熟，却不知是他的家人；他与兰相识，不知兰就是孩子的老师；月桂也不知他与兰的过往。好似图画中的红黄蓝三色，他们终于在马路上交集成了三个互相连接的圆。他提出送兰去医院看伤，兰拒绝，坚称没受什么伤。月桂心里过意不去，请求兰跟他们一起吃顿饭，权作夫妇俩道歉。在小宝的哀求下，兰上了他的车。四人在餐馆坐定，他向月桂简要叙说了两年前与兰的相识。兰则告诉他，她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便用那笔赔偿金盘了间小店，经营手工艺品。生意还算不错。谁知一年前的某个深夜，隔壁的店面着火，殃及整条街的店铺。她侥幸活命，却落得一无所有，还欠了不少货款。为了还债，她晚上在游泳馆作兼职教练，白天则在餐馆打工、送外卖。她将“争取用两年时间还清欠款，从头再来”。

“我说过你有困难可以找我，你。。。。”他喉头发紧，语塞。天知道他是怎样地欣喜于这场重逢。在看到兰带伤微笑着说“没事”的那一刻，他的心忽然柔软地疼痛起来。现在，看着这个平静地诉说不幸的女子，感受着她蓬勃的阳光和生命力。他认定，这是冥冥中的缘份。他，情愿成为兰登高的一把扶梯、过河的一叶扁舟。他要用健壮的身躯，为这个荆棘般不幸而坚强的女孩子遮风避雨，撑起一片朗朗晴天。

边陲小镇播出“从市区出发的早班大巴车没有按时抵达，司机失联，可能发生事故。。。”的新闻之前，兰就预感到不幸，当她没有在预订的宾馆房间看到他时。拨打他的手机，语音提示先是“不在服务区”，之后是“已关机”。夜色如墨。兰空守着一丝希望等待着，祈求佛祖给他生路，她愿用自己的今生和来世换他的命。兰跪伏于地，叩头不止。窗外的风穿过纱帘，像母亲手掌般温柔地抚摸着孤苦无依的女子。自小，父母对她宠爱至极，连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对她说过。她在娇宠中出落成语笑嫣然，身量高挑的阳光少女。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家与众不同，他们的家没有亲戚来往。问起，父母说，上辈人都去世了，双方家族都是一脉单传。后来，听到同学们说“回老家过年”是如何热闹，很是羡慕。便向父母提出回老家看看。父母似有难处，却答应了。一如从前答应她任何要求。

三口之家向另一个城市出发。她以为是去农村，却被带进了一座大山。山的深处，现出一间破旧的尼姑庵。庵堂后有两间山石垒砌的房子。他们走进石房，父母向她讲述了身世。原来，父亲和母亲都是弃儿，自小被尼姑收养，在石房中长大。庵堂收养的弃婴，当地政府会帮助解决户口、学籍等难题。但也仅此而已。庵堂日中一餐，过午不食。尼姑们温柔沉默，心事重重。孩子们初中毕业后就要去读技校或中专；考不上的，则由庵里安排外出做工。兰的父母同时考入县城中专。毕业后，两人结婚。庵里的孩子长大后，只要能在外挣个温饱就一去不回，所有人都将身世瞒得密不透风。当兰的母亲怀孕时，两人更是决定远离这个仍有人知晓他们身份的城市，给孩子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少女兰在一夜之间成熟了。除了女儿，父母在世间一无所有。他们远离故乡（如果大山算是故乡）、远避熟人，受尽苦难，费尽心思地为她编织美好人生，她却一无所知。从此，兰变了一个人，她像父母一样，绝口不提“来处”；像父母一样，拒绝他人相助，不让任何人介入她的生活。大学期间，她在追求者中选择了家境最差的一位，也算是门当户对，父母不至于矮人三分。谁知，男友的寡母竟然嫌弃她不是本地人，以断绝母子关系要挟，逼两人分手。看着敦厚善良的男友在母亲与女友间左右为难，兰毅然提出分手。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注定是不幸的。大四那年，父母专程送来一张存折，作为她深造的学费或找工作“打点”之用。存折上的数字并不惊人，但她清楚，这是父母一生辛劳的积蓄。离开时，母亲似有预感，紧抱着她流泪。果然，父母与她阴阳两隔。

在事故现场，悲痛中的兰并没有过多的注意那个代表官方与她交涉的中年人。在她看来，他与她生活在两个世界，难有交集；加之她向来坚强自立，纵使历经风雨，她也从没想过求助于他。两年后重逢，当她得知他就是月桂的夫，小宝的父时，羡慕不已。双亲俱健、娇妻爱子、鼎力相助的岳父，热热闹闹的一大家人，这个男人是何等幸运！自此，她与这个大家族有了交往。她很享受融入天伦家庭的日子，教小宝游泳、陪月桂购物、同老人们一起做饭，让她有了圆梦般的满足和欢乐。但慢慢地，她被他吸引。她挣扎过，却抵挡不住他的柔情，两人终是越了雷池。她无颜再见月桂和善良的老人们。她恨自己。为了惩罚自己，她发誓，只摘爱情之花，不求婚姻之果。几年中，她不接受他的任何馈赠；从不同他外出；甚至不让他在自己的住处过夜。她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等着失火的那一天。

山石间，孤独的他思念着热热闹闹的家。

生了“双宝”的月桂并没有做全职太太。宝儿们由三位老人照顾，她依然朝九晚五。月桂是雪月钻石公司的珠宝设计师，在业界已小有名气。她也是公司女董事长朱玉雪的闺蜜。朱玉雪做了儿子们的干妈，是家中常客。朱玉雪一到，月桂就会像珠宝般明亮鲜活起来。在他面前，月桂恭谨温顺，话极少，总像在极力隐藏着什么。他也只得相敬如宾。他拿不准月桂是否爱他；而他，是对月桂心动过的。月桂视床事如受刑。新婚时，他有要求，她便顺从，身体僵硬。有了双宝之后，她便不大肯了。那时，他三十出头，欲火正旺。他虽苦闷，随着官晋权重，也不乏投怀送抱之流，但他严守与岳父的君子之约，远离情色。岳父也看在眼里，小至亲友家事，大至仕途关键，岳父都不动声色地代劳了。翁婿二人常把酒黄昏，谈古论今，反比他们父女更亲近些。岳父与月桂，总是小心翼翼地相待彼此。更令他生疑的是，父女从不言及月桂之母，仿佛那个话题是易碎名瓷，碰触不得。

一个夜晚，他去岳父家小酌。岳父微醉，忽然提起妻子，痛哭着说对不起她。原来，月桂幼时，岳父的领导垂涎岳母美貌，故意支派岳父出差，伺机强奸了岳母。当时，岳母正生病，虽未能抵挡住暴行，却机智地留下了痕迹。岳父归来后，竟然以此要挟领导，为自己打通晋升之路。岳母悲愤交加，但为月桂的将来着想，隐忍了。岳父却耿耿于怀，令岳母彻底寒心。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岳父一度花间流连，岳母置若罔闻，一心抚养女儿。几年后，待岳父尝到苦头幡然醒悟，岳母已患绝症。永别之际，岳父跪求妻子原谅，发誓会给予女儿全部的爱，让她拥有最美好的生活。岳父流着泪，恳求他善待月桂。“我是自作自受，月桂她。。。。这不是月桂的错，是老天在惩罚我，报应啊！”他不明白岳父所说的“不是月桂的错”的是指什么事，待要细问时，岳父昏睡过去。

他的回忆忽然被另一件事打断。时间！从昨天到今天午后，大巴车失踪应该已经引起社会关注，相关的救助、调查预案也会启动。他有望获救。但可怕的是，他将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在那辆车上？当初的谋划是，会议结束后，他乘大巴车赴小镇，因为购买大巴车票无需出示证件。这厢以为他返程，那厢就当他未归。。。。他与兰便可偷得两三日甜蜜时光。彼时的机关算尽，此时的难解谜题。若他是普通人，这些都不是问题。他完全可以信口编造说去那个边陲小镇看老友、看景或者购买什么土特产。但他不行。只要他作为灾难事件的幸存者出现在媒体上，就会成为热门搜索对象，他的一切都将被起底、揭密，那些信口编出的谎言必定成为多米诺骨牌，连片倒向他，将他压得抬不起头。如果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情况更糟。他的家人会成为窥探目标；他与兰的地下恋情没准儿也会被发现。保全性命与维护名誉，鱼与熊掌。两全之策是，他在被救之前自救，悄然回到会议城市，权当是会议后在当地滞留了几日。然后打道回府，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当然，还要想办法联系到兰，告知情形。好吧，就与命运赌一把。他想。他曾亲历灾难事故的救助和善后，了解官方的处理步骤和运行时间，只要能够在官方搜救开始之前爬上那条盘山公路，就可以赢回原先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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