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 没发出去吗。再试一次。

温昀的幻境漫长而又苍白，唯一鲜艳的色彩只有那一夜黎烬城刺眼的红，和墙上有些扭曲的张狂的金色。

炽灵族是一个庞大的民族，它涵盖了以炽灵为主要部分的多个民族，近几十年来战乱不断，掌权人唐旭——没人敢直呼他的名字——对远在西北方的潇湘尤其抱有仇视态度，国库日渐空虚——搜刮百姓成了唯一的出路。

温大臣多年来上表进谏，效果甚微。

好在唐温两家历年交好，帝王因一时羞愤将忠心耿耿的臣子打入大牢的老套情节暂时出不在温大臣身上。

几百年前唐温两家家主打下这片天下，温先生将整片江山拱手相让，两人许下“一家有难，另一方必当全力相救”的诺言，温先生便销声匿迹。

据说是为了心爱的人。

自古红颜多出，两情相悦为佳话，爱而不得为祸水。

于是唐家将自己家的一个侄子——温先生最喜爱的一个孩子——过继到了他名下，也不算是绝后。

所以唐温两家算是同源同根。

可惜两家日益衰败，炽灵早已不复当年鼎盛。

所谓的温大臣——温昀的父亲，私底下和唐旭的关系早已愈加紧张。

“各地暴动四起，大臣竟无一人问起，皇帝竟还打算向禄思明宣战……是唐旭变了，还是我毕竟无法理解帝王家的难处。”

“我想，两家都无对错，只是立场不同，造成的结果在对方眼中也不尽相同。”年幼的温昀面对父亲如是回答。

父亲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再无然后。

“这是温昀，你以后的玩伴。”更早的时候，唐黎和温昀就认识了，当时的唐黎极其桀骜不驯，穿着温昀绝对驾驭不来的一身土豪金。

他之后也一直穿着。

“这人好拽。”他这么想。

很拽的唐黎莫名的好相处，两人年纪相仿，但因为温昀的父亲性格温和，影响得温昀在人前也过于恭敬谦卑，优柔寡断。相较来说略微急躁的唐黎，在两人中更像是扮演着领头的哥哥的角色。

若干年后两家关系越来越紧张，近两百岁的少年们也很少来往。

像他们的友情一样，就表象来看，炽灵的状况急转直下。

直到有一天温昀听说他的父亲与唐黎的父亲在朝廷上发生了尖锐的矛盾。

尖锐到革去官职，贬为平民。

温大臣速来受百姓爱戴，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到中午已经引发多地暴动。

可惜温大臣的势力被皇帝暗中打压，百姓心急如焚，在朝廷上也没掀起多大风浪。

温昀的父亲平日里温文尔雅，却难得在这件事上锲而不舍——他执意改变炽灵的现状，于是又言辞恳切地上交了一封劝谏书。

温大臣被打入狱中，满朝文武没有一人为他辩解。

或许温昀一开始的想法还是太过宽容——有些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炽灵早已内部坏死。

这时候唐黎来帮他。

唐黎本着“虎毒不食子”的想法去他父亲那里劝了几句，但唐旭显然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仁慈。

唐黎当机立断选择去劫狱。

意气风发的少年考虑事情总是有失妥当。

他们被侍卫发现，唐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劈了几近所有的狱卒，趁着浓重的夜色，两个孩子带着一位长者一路狂奔。

温昀的父亲带他们去了一位故人家，原本打算就此放弃干涉政治，带着两个孩子就此销声匿迹，但唐旭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搜查，无辜死伤者不在少数——唐黎说是我的错，让我回去。

不，这不是一个孩子该承受的。

于是温昀的父亲将他们托付给故人，独自连夜赶回黎烬城——他却没想到两个孩子偷偷跟着他。

第二天早朝，温昀的父亲跪在大殿之前，具体说了什么听不太清，但粗略估计，已经不是劝谏了。

大抵他也已经失望。

温昀没拉住唐黎，于是这对父子在众目睽睽下对峙。

唐黎一时冲动想反驳他的父亲，想说“温叔叔是对的”，“你为什么不听一听他的话”诸如此类，但当他抬起头那一瞬间，他望向他高高在上的、满脸充斥着失望的神情的父亲，他恍然间明白，自己已经输了。

唐旭显然气的不轻，不知是因为曾经最信任的大臣，还是曾经最宠爱的儿子。

温昀父亲的死期在三天后，唐黎没办法出去，温昀不能进皇宫。

其实就炽灵往年处罚臣子的方式来看，温昀如今还是自由之身，唐旭委实是做了莫大的让步。

可让步终究只是让步，有时候冲突并不会因为让步而缓解。

这个时候的唐黎，早已完全处于温昀一方。

“明日御驾亲征，按祖上的规矩，应当祈福以求平安。”唐旭对着朝廷的一众官员吩咐道。

祭坛在黎烬城，此行必然艰险，而根据当初立下的规矩，凡是重大战役，须到祭坛祭拜祖先、祈福以佑平安。

而一部分人去黎烬城，另一部分人为战争做准备——打仗，军粮是必不可少的，可炽灵国库早已空虚，只能搜刮百姓。

出行当晚，唐黎被允许外出走动。那时候防守松懈，他翻出了宫墙打算去找温昀商量对策——可他没有找到温昀，他们来的时候居无定所，唐黎实在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于是他走遍大街小巷，哀鸿遍野，日月不闻。

那天他看到了很多人，又好像不是人。

他连夜赶到黎烬城，在不远处听到他父亲的一句话：“愿炽灵从此国泰民安，再无悲苦。”

……于是唐黎当晚烧了城。

他站在城墙上，后来觉得累了，就坐下了。

他忘不了他使用法术时，唐旭的那个眼神——有出乎意料的愤怒，也有早该如此的无奈。

那一瞬间，唐黎竟觉得他的眼神有一丝父亲的意味了。

可惜逝去的再也不会回来。

炽灵除了军队，其余闲杂人等禁用法术。他这次可真是碰到他父亲的底线了。

他听到身后有仓促的上楼梯的声音，他几乎是在转身的同时：“温昀。”

温昀只是拉住他的手向下跑：“你在这——走，去救人。”

“火是我放的。”

温昀略带惊讶地回了下头，又转过头继续向前跑：“我知道了——你胆真大。”

“来不及了，人都死了，父亲说过我是炽灵最有潜力的人——这么久了，他们早就死了。”

唐黎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语无伦次。

“那就能救多少救多少。你去开北城门，那边人多，我去城西——那边今天聚了很多人。”

“换一下吧，温昀。”

“啊？为什么，你速度比我快啊，去城北！”

唐黎犹豫了两秒，最后松开从刚刚起就一直反扣住温昀手腕的手。

——那天他们疏散的很及时，但因为火势蔓延太快，损失还是有够惨重。

唐黎再一次见到那天的场面。

甚至更令他震撼。

唐旭死了，温昀来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似乎是欲言又止。他想，可能是安慰的话，但毕竟那种人，或许温昀也不想为他惋惜吧。

在唐旭下令处死温昀的父亲后，在第二个有些清冷的凌晨，唐旭独自一人去了牢房。

他拟了禅让的圣旨，打算此次一出兵，就将皇位让给他。消息不胫而走，只是没有在皇宫内部传开。

自此，他是将军，炽灵也将由更适合的人管理。

可惜有时候终将事与愿违。

可惜温昀最后也没告诉唐黎。

……

后来温昀的父亲带着温昀去边境亲自叫停战争，只是军部多数是唐旭的余党，还是废了些工夫。而事成之后，温昀的父亲也像当年那位温家的前辈一样退隐，再无音讯。而纸包不住火，唐黎最终还是知道了圣旨的存在。

温昀再也没有见过他一面。

最后他接过面前被递上来的玉玺，全力培养文官，休养生息，带领重视农业。而朝廷也迎来一次大换血。

无事发生。

只是温昀再找不到人和他聊天——穿着那身桀骜不驯的金色。大抵君王都是孤独的。

迷城的幻境做的与真实一般无二，只是它犯了一个基础的错误——

“温昀！”

这天上朝的时候，他几乎是在转身的同时：“唐黎。”

来人穿了一身耀眼的金色，笑得如同当年的意气风发。

温昀盯着他看了几秒，最后扬起了嘴角，对着他说：“早上好。”

“早上好！”

那天唐黎听他上早朝，听完了他们就去练剑，后来出宫去集市，去酒楼，茶馆，听评书，看灯会，找个小旅店留宿。

唐黎问他：“你在宫里没有事情做吗？”

温昀回答：“差一天没什么的。”

那天月光皎洁，温昀坐在床边静静看着，突然向在一旁的唐黎转身：“我明天要走了。”

“啊？去哪，为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他……”温昀想向“唐黎”描述唐黎，搜刮了一圈记忆却没想到要说什么，最后掐头去尾总结到：“他离开了我，他死了。”

“那……你要去看他？”

“……不，我要去做另一件事。”

“很重要吗？”

“关乎炽灵，也关乎潇湘、黔药，和笙云可能关系不大。”

“那你快去吧！”

“可我再不回来了。”

“唐黎”似乎面露难色：“这样啊……没关系！有的时候要舍弃小我，我会想你的！”

温昀盯着他看了一会，没忍住笑出声来。他把自己的枪放到唐黎手里，最后倒在床上：“……以后让它保护你吧。好，我也会想你的。快睡，明天就出发。晚安。”

第二天唐黎陪他走完皇宫前那几级台阶，他们的手一直拉着，再没有分开。

——直到幻境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