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 三，火海

“要下雨了吗？”男孩捧着白色的雪雕看着没有月亮的黑夜，轻轻抚摸着手中宠物的羽毛。

“少宗主，该进屋了，夜深了。您的身体一直不好，要是再受了湿宗主会担心的。”身着紫衣的人偶撑着一把伞来到了男孩身后。

“嗯.......”男孩轻轻点了点头，跟着人偶走进了身后大大的宅子之中。

“紫烟姐姐！”男孩突然喊住了人偶。

“怎么了？”

“那个......是船吗？”

浓重到化不开的雾中突然出现了一道摇摆不定的阴影，那看上去像是条小船的影子。但按理来说，这个地方不应该会有船出现才对。

“少宗主，请您快点回去！这里交给我们处理便好！”人偶将手中的伞轻轻收了起来从中抽出了一把细长的短剑。

宅子亮起的灯光下的阴影中出现了点点红光，仅仅只是眨眼的时间男孩的身前便多出了十几道身着紫衣的身影。人偶们手中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手指的指节因为握的过紧而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

男孩在岛上和这些人偶生活了很久很久，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人偶们进入战斗的姿态。爷爷常说他制造人偶的原因也只是为了给自己和他解闷而已，偌大的孤岛上若只有两个人也确实太过冷清了一些。

然而此刻他理解了，爷爷制造人偶的理由从来就不是为了解闷而是为了自保。

男孩看着眼前少女们的肌肤轻轻打开，露出了下面闪着寒光的刀锋。他突然感觉有些悲哀，他从来就不喜欢刀剑，即便爷爷总是对他说，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够成为天下第一。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闪着寒光的物件能够让他感觉到害怕，像是没有灯光的黑夜。那里面总藏着什么东西，一不小心就会猛地跳出来夺走别人的生命。或许是错觉，男孩总感觉如果现在不做些什么的话他就再也看不到这些和自己生活了很久很久的人偶们了。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要做点什么！

男孩轻轻抬起了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好像发不出声音了........

刀锋之上闪烁着寒芒，人偶们朝着那道阴影冲了过去，越来越远.......

“退下吧！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苍老的声音从男孩身后传了出来，老人干枯的指节摸了摸男孩的脑袋。

“下次，一定要大声喊出来！知道吗？”

“爷爷.......”

满头白发的老人一手提着提灯一手牵起了男孩的手慢慢地走到了海滩边，小船缓缓地靠在了岸上。人偶们仍然没有将自己身体上的刀锋收起，紫色的瞳孔在黑夜中发出了犹如萤火一般微弱的光芒。

“终究还是来了啊！”老人看向了小船上的模糊不清的人影仿佛早已知道来的人是谁一般轻轻苦笑了起来。

那是个刀客，男孩看不清他的脸庞，只能看清他腰间所配的武器应该是一把长刀。所以他应该是个刀客，毕竟除了刀客以外应该也没其他人会随身带着一把刀吧？

刀客没有回话，只是把小船的船桨丢到了海滩之上随后来到了老人的面前，伸出了手，轻轻摸了摸男孩的脑袋。

“雕！！！”男孩手上捧着的雪雕轻轻叫了一声，张开了翅膀落在了男孩的肩膀之上，满眼警惕地看着刚刚出现的刀客，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虽然很突然，但男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宠物和人偶们为什么要摆出如此如临大敌的模样。刀客的手上虽然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所以即便他把手放在头上男孩也感受不到刀客的血肉以及温度。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却感觉和刀客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明明感受不到温度自己的内心之中却会涌出一股很温暖很怀念的感觉。

“你是怎么过来的？明明已经没有航路是可以到达这里的才对.......”老人将男孩护到了自己身后，隔在了二人中间。

“划过来的！”刀客指了指那条早已破烂不堪的小船。

老人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轻轻苦笑了起来，他指了指身后的男孩。“你是来接这孩子的吗？”

刀客轻轻点了点头，“我找你们很久了......”

“我就是不想被你们找到才逃到这里来的啊！”老人轻轻叹了口气。

“跟我走吧！”

他摇了摇头，“我已经没有离开这里的理由和价值了。如果你想要带走这孩子就带走吧！”苍老的老人看了看远方漆黑的海面，“难得来了，留到最后陪我看看最后的时刻吧！”

刀客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男孩抬头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虽然有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但小小的男孩总归能感觉出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马上就要来了。稚嫩的小手加大了握紧的力度死死地捏着老人像是干枯树枝般的手指。

老人当然感觉到了男孩的不安，但此刻的他即便是那天下第一也只能对着还没完全长大的男孩微微一笑然后摸摸他的头。

“别害怕！没事的！”

........

“轰隆隆！！！”天空中积蓄已久的雷云总算受不了自己的阴郁，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呻吟。

“哗啦啦........”

即便是在这临海小镇也难得一见的暴雨终于落了下来，上从见到这种场景是什么时候？男孩被自己的姐姐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看不见屋子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今夜地小镇似乎比起以往要更亮一些。从窗外印进来的火光照亮了少女的脸庞。

她不再是笑着了，男孩抬起头望着自己姐姐脸庞，被火光照耀下脸上布满了恐惧。他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说起来，阿爸阿妈不见那天好像也是下这么大的雨，她的脸上也露出过这种表情。

他讨厌下雨天！

男孩低下了头，轻轻抱住了自己的姐姐。

“外面在举办庆典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说出的话语同时又天真的让人可怜。

但他已经没有办法了，火光，嘶喊，杂乱的脚步交杂着雨水拍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如果这是庆典就好了！只要这是庆典，明天他依旧能看见那个嘴毒心软的店小二，依旧能看见那个疯疯癫癫的老阿婆，能够看见在门口晒着太阳的老人，能够看见三两成群家长里短的大婶，能看见有木偶人的二牛，能看见隔壁家的小花，能看见那个让他讨厌的青年........明天他依然能够看见自己姐姐的笑容.......

“找到圣女了吗？！”一身红衣的男人将手中剑刃轻轻一挥，剑上沾满的鲜血顿时泼洒到了地面之上，随着雨水渐渐远去。他看了看身后刺客打扮的随从轻轻问道。

“还没有......”

“没有？没有你来做什么？想死吗？”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如果说现在站在火海中的红衣男子是人反而让人心生怀疑。

“除了圣女以外，这里的人全部给我杀了！房子也烧掉，把贵重的东西都拿走！让那些人以为是遭了海寇，明白吗？”

“是！”

即便下着难得遇见的大雨，这座小镇却仍然在燃烧着。冰凉的雨水落在燃烧着的房梁上发出“嗤嗤”的响声，顿时化为了焦炭掉在了躺在地上没了动静的人们身上。

酒馆的店小二，穿着碎花衣服的阿婆，长长的刀口在他们身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痕，喷涌而出的鲜血混杂在落至地面的雨水中汇聚成了一条长长的小河流入到了大海之中。

男子将自己手中的长剑轻轻收回到了剑鞘之中，看着自己脚下的血河冰冷的眸子中居然有了一丝动摇。

他并非喜欢杀人，只是除了杀人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偌大的雨滴拍打在他的额头之上，乌黑的长发在被雨水冲刷后黑得发亮。

“抱歉........”

“大人！圣女找到了！”

...........

门被人打开了，说是打开不如说是以极为粗鲁将近是破坏般的方式踹开的。

狭窄的屋子中顿时多了很多人，因为门外火光的缘故倒是省去了摸黑点灯的功夫。她还是紧紧地抱着他，像是在做着最后的抗争又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

男子最后来到了屋子中，所有人都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不知是鲜血还是雨水的原因，他的红衣在小屋里异常耀眼，因此男孩却反而看不见那男子的脸庞，昏暗的小屋中，在被她抱住的怀中，他只看见了一个披着红衣的怪物。

张牙舞爪，像是阿妈以前所说过的索命厉鬼。

可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啊！姐姐也从来没做错什么事情啊！小镇上的大家都没做错什么事情啊！为什么？为什么会有索命的厉鬼找上自己呢？

“把那个孩子杀了。”厉鬼这么说了，语气平淡，像是在决定明天的早餐一般。

自己要死了吗？男孩看着逐渐靠近自己的蒙面人，那姐姐呢？姐姐也会死吗？会像阿爸阿妈一样回不来吗？

“你们要是敢动他我立马自尽！”少女大声喊着拔出了自己头上的木簪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男子轻轻皱了皱眉，摆了摆手，看向了少女，轻轻说道。“圣女，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姐姐的家不就在这里吗？她要去哪？又要丢下自己一个人吗？

他抬起头，看到了在火光中少女那悲伤得足以让人心碎的表情。

“姐......姐？”他轻轻呼唤着少女。

她轻轻笑了笑，虽然那表情依旧那么悲伤，男孩突然感觉自己的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一样，很痛很痛。为什么她明明是笑着的，但自己却很想哭呢？

少女轻轻抚摸着男孩的脑袋，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着男孩有些杂乱的短发。

“阿义，对不起，姐姐不能再陪着你了.......阿义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不是吗？阿爸阿妈不见了那段时间阿义也从来都没有哭过不是吗？阿义.......”

她停了下来，低下了头，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微热的东西掉到了男孩的手上。

少女放开了男孩，慢慢站了起来，她再也没有看过他，也再也没有让他看见她。

“要活下去啊！一定！”

她走出了屋子，冰冷的雨水落在了她的额头之上，她仰起头，任凭雨水落在她的脸上以此遮掩某些她不想被人发现的事情。

“圣女......”男子跟了出来，为少女撑起了一把伞。雨滴拍打在伞面上的声音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

“姐姐！！！”

稚嫩的声音在屋子中传了出来，那像是被抛弃了的幼狼第一次在月亮下长嚎，语气中充满了绝决和痛苦。

她真的很想很想转头冲进屋子再一次抱住他，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她已经不是住在临海小镇里那个普通的渔家女了，他不再是自己的弟弟。在大雨的夜晚，她只能往前走，再没法回头了。

“等我！我一定！一定！一定！会去接你的！无论要做什么，无论要去哪里，我都一定会去接你的！所以，不管要多久，你都一定要等着我啊！”

真是的！明明刚才才下定决心绝对不回头的..........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了笑容，对着天空大声喊道。

“我会的！无论要多久！我都会等你来接我的！所以，你一定！一定！要来接我啊！”

..............

“你喜欢下雨吗？”

刀客轻轻坐在了男孩身旁，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但男孩并不讨厌这种声音。

“也不是喜欢，只是没什么好做的，平常这个时间爷爷会让我去睡觉，因为我的身体并不是很好........不过今天他让我不要这么早睡觉，但在这里我也没什么好做的，所以只能到这里来看雨......”男孩很健谈，很难想象他是个自出生起便与世隔绝的孩子。

“哦......”相反，搭话的人明明是从外面广阔的世界而来，却崩不出几个有用的词语。

雨一直在下，花园中的的植物因为雨水的缘故垂下了很多，有些花的花瓣因为承受不住雨水打击的力度掉了下来，散落得满地都是。

两人坐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原本便没什么好看的花和雨，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是从中原来的吗？”男孩轻轻问道，打破了沉默。“我在书上看到过，中原好像是个很大很大的地方......”

刀客摇了摇头，“我不是从中原来的，我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

“另一个地方？”

“嗯！另一个离中原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叫做北漠，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但是.......那里很大很大，比中原还要大很多。”刀客看了看漆黑的夜空，“那里很少下雨，每天晚上都能够看见星星和月亮。月亮很大也很亮，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晚上出去甚至都不用拿着提灯或是火把。”

“那里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吗？”男孩连忙问道，语气中有些期待。

刀客摸了摸他的脑袋，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语气却很明显放松了不少。

“啊！那里有很多很多人，但很多人不一定像你一样。他们大多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有些是因为别人，有些是因为自己。但无论是因为什么，他们都是背负了罪恶的人，因为背负了罪恶所以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你不喜欢这里吗？”刀客看向了男孩，轻轻问着。

他摇了摇头，“我很喜欢这里！很喜欢很喜欢，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了！爷爷对我很好，虽然不能常常看见他，但是每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都是笑着的。姐姐们对我也很好，虽然爷爷常常说它们只是人偶，是没有心的，之所以会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是它们的主人。但我不这么认为，姐姐们会笑，会和我聊天，知道我为什么难过也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和爷爷一样，它们也是我的家人，是我最重要的人！哪怕它们没有生命，但它们比书上所说的人更像人，不是吗？”

刀客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前的男孩明明还那么小..........

“只不过......”男孩轻轻低下了头，“我总是会想，外面的世界既然那么大，会不会有能让姐姐们拥有心的办法。爷爷曾经说过，他的傀儡术是在中原学的，所以或许在中原.......”他摇了摇头，“或许在这座岛以外的地方有比爷爷更厉害的人，能够让姐姐们拥有心，能让它们成为真正的人！”

“为什么你会想要让它们成为真正的人呢？”

男孩抬起了头，眼睛中早已蓄满了泪水，“因为.......因为它们到最后都在在意自己人偶的身份，害怕我会讨厌它们，还向我道歉，直到最后我都没能向它们好好说谢谢啊！！！”

“轰隆！！！”

在火焰中燃烧着的宅邸轰然倒塌，无数道人影在岛上四散而开抢夺着岛上他们从未见过的药材和果实。有些不太聪明的黑影似乎发现了坐在廊间的二人，抽出了腰间闪着寒光的锋刃向男孩冲来。

不过可惜的是，他似乎到死都没能明白为什么在火海中的廊间还会有两个局外人能够安然无恙的坐着。

男孩轻轻看向了刀客指着自己胸口的位置，“为什么？为什么我这里感觉好痛好痛？感觉被人用布狠狠的裹在了一起.......为什么？姐姐们和爷爷做错了什么事吗？明明我们只是静静地在这个岛上生活着而已.......”

刀客轻轻抱住了男孩，一边轻轻抚摸着男孩的脑袋一边用尽量温柔的语气诉说着。“没做错什么哦！无论是你，还是你的爷爷或者是人偶们，你们都没做错什么哦！只是刚好遇见了这个时间，刚好遇见了这件事情而已。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刚刚好而已.......”

火势越来越大，渐渐蔓延到了二人所坐的廊间，火焰烧着木头的声音交杂着雨声掩盖住了男孩的哭声。

“我们该走了......”刀客替男孩擦干净了他眼角的泪水，轻轻说道。

“嗯........”

“再看最后一眼吧！从此往后，世间就再也没有叫做蓬莱的地方了。也再没有哪个地方有你的爷爷，你的姐姐们了。”刀客牵起了男孩的手，看向了岛上燃起着熊熊烈火的宅邸。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生活了很久很久的家在火焰中渐渐倒塌。

“再见，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