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 御马

这棋下的李牧严很是精神，卯时一刻，他便洗簌完毕，打算起身去李祈的军营敛兵，他看了一眼在棋盘旁酣然入梦的萧云戈，合门之后，便嘱咐了几句给外面看门的小生。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白昼的阳光沿着窗沿照在萧云戈的眉眼之间，他将头埋在了手腕间，不愿醒来。

脚步声入耳，一直传到萧云戈白日的梦魇之中，恍惚间，他在梦中也忆起了一串脚步声，那是在一个雪夜里，渐行渐远的一个人。

那是一位佛子，穿着蓑衣，披着袈裟，脚步不急不缓。

凌冬的夜雪，地面泛着寒光。院子外的几棵梅子树和冬青被大雪压弯了腰。冬日的阳光随着一丝寒风一同卷行人的袄子，带着些许寒意。

雪渐渐的大了起来，前方的路变得模糊不清。

萧云戈抱着兴奴，在皑皑白雪间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不敢离那人太远，就这样边挨着边走着，不知何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萧云戈愣愣的撞上了那人的背。

“子弈，回去吧，天寒。”

佛子停下了步子，看了看尚未及腰的孩童，叹道。

“先生，可会再来。”萧云戈被雪糊住了眼睛，扯着那人的衣袖揉了揉自己的眼。

“不可知。”

佛子淡淡道，越过风雪，他望见了一片苍茫的大地间，被夜雪的尽头是一片灰蒙，一如他不可预知的归途。

萧云戈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到前路漫漫雪地，不知尽头，越发着急了：

“先生教诲子弈，长安大道，皆为凡心所困之人，皆需渡化，可是这浔州尚有如此多人，他们也是凡心损性，这天寒地冻，为何先生不过完这冬夜，渡完这些人，再去长安？”

佛子莞尔，只觉得这孩子说话有趣，方要作答，却又听见身侧的孩童不依不饶：

“先生，渡化是他们自己的事，若是一人人都需要他人渡化，就算有十个先生也渡不过来。”

佛子垂目，双眸间满是慈悲，一手指尖轻捻佛珠，一手扫去孩童身上的落雪：

“子弈，若要渡苍生，便要先渡自己，此去长安，我为的是修行，而非其他。”

夜雪渐大，二人立于此处，纵是萧云戈怀中的兴奴皮毛裹身，也开始瑟瑟发抖了起来，而这份寒意，却怎么挡不住萧云戈的执着。

“父亲许我表字子弈，只因他常道，自古长安似弈棋，一番喜来一番悲，便将这弈字加在了我身上，他没走完的弈道，我也不想走。”

他望住佛子，双手紧抓其衣袖，不愿松开，似有怨言：

“先生授我以医理，教我出这弈道，可先生自己却弃了这医理，要去用佛理渡这苍生。那先生带上我，我不入仕，便随先生入佛。”

佛子温声道：“子弈慎言，那我若反悔，长安入仕，或从商、从军呢？”

萧云戈偏身不愿对视，只道：“无妨，修行之路千千万，先生选的哪条，我便选哪条。”

“子弈，你这心不诚。皈依佛的人，不会随着他人而摇摆不定。”佛子轻叹，复又转动指尖佛珠，思绪万千。

“先生说过，佛有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先生皈依佛，皈依法，先生皈依佛，我便皈依先生。”萧云戈一心所向，便如此直接的交了出来：“先生说有一身的医术要交给我，现在才过小半，徒儿还未学成。”

佛子长叹，雪越下越大，这样僵持不下，这孩子怕是要冻坏了。

“会者定离,一期一祈。”佛子望住他，像望住这一花一木，一枝一叶那般，目之所及，皆是慈悲：“子弈，你遇见了我，便是一份善缘；而今后，你亦会遇见他人，他人亦是另一份善缘；我授你以医理，便是让你寻出仕之道；你可曾想过，他日，你亦会找到你所寻的、所求之缘？”

“......”孩童闷声不语，愣是不愿接下佛子的话。

若是再不走，怕是真的走不了了，佛子腹诽。他轻轻拂过孩童的手，双手合住，掌间的温度传到孩童的手背，温声应下了萧云戈最初的恳求：

“待到明年，小寒之时，雪花静落，梅树再开，我会回来看你。”

萧云戈触及了掌间的温度，终是万般不情愿，还是松了手，他道：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夜雪中，萧云戈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看见远行的人儿渐渐消失于苍茫的大地中，而一阵寒风吹过，冬季的寒意让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将他脸颊吹的生疼。

“我回来了，子弈，上马，我们回浅水原。”

梦境被一阵马蹄声打破，萧云戈睡眼惺忪，半梦半醒间，被人拉上了马，被马儿一颠，瞬间清醒了大半。

他抬眼望见身后，浩浩荡荡跟着数千骑兵，一眼竟望不到尽头，马蹄声直冲入云霄，行路间尘土飞杨，“李”字大旗于身侧扬起，御风而立。

“子弈，可善马术？”李牧严看着身侧之人拉着马鞍，俯在身前，便又来了兴致，他放开了缰绳，任由马匹兀自前行。

寻常人家，哪里善什么马术？

萧云戈被吓的魂都离了三分，忙抓住缰绳，“秦王饶了我吧，这背后数千大军，我不善马术，若有个什么闪失，丢的还秦王的人。”

“子弈，昨夜已说过，这样叫，太生分了。”李牧严坐在他身后，见马儿越跑越斜，身前之人两手僵直，只觉一早的困顿都被萧云戈这笨拙的样子给打发了，兴致越发高了：“这马是叔父精养的悍马，说是日行千里，却也不知能跑多快。”

说完，李牧严朝着马屁股就来了一脚。

悍马嘶吼一声，风一般的冲了出去。

饶是知他喜欢玩笑，却不知他这般夸张，萧云戈只觉两眼发蒙，双手拽住缰绳，欲让悍马减下这如风的步子，却不想拉了个空，一手滑出了缰绳。

悍马一侧受力，便转了方向，萧云戈再睁眼，却见前方一堵行人推着粮草，若不及时勒马，只怕这一车粮草和自己，都会撞个不成模样。

他萧云戈这辈子未曾想过，连御马都能被人逼到这份田地。

“子弈，可要我助你？”身后的秦王泰然自若，看着这马直冲冲的飞奔而去：“你这小狼青，怎么到现在都还没睁过眼睛呢？”

萧云戈心中掠过千万个不甘，纵是敌不过架在他脖子的小东西，狼青颤颤发抖，贴的他颈肩都是汗水：“霆轩，御马！”

未听见身后之人回应，萧云戈嗔怒：“霆轩！”

“何事？”秦王大笑，他忆起了昔日里番邦朝贡的一只枭鸟，说是可于风雨中识途，却因打小认了主人，不肯被他人驯服。

而那之后，他便日夜带着这只枭鸟，日夜不眠。

熬鹰，熬的便是时间。

“御马。”萧云戈艰难的蹦出这两字，已是再无可奈何。

“等着！”秦王一把拉过缰绳，稍稍施力，悍马纵身一越，跳过了前方的车马，身前的人被马震的离了马鞍，秦王一手御马，一手掩住了萧云戈紧拉着马鞍的手。

李牧严将身前之人抓住，转身归队之时，却见身后一众将士呆若木鸡，大军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看什么看，御马！”秦王一声令下，带着大军归路，行军又恢复了浩浩荡荡都声势。

他这是在大军之下，御了“萧云戈”这匹马。

萧云戈低着头，欲再去拉住马鞍，却被一只手束的紧紧的，几次挣脱不开，便低声嘲讽道：“秦王，可是尽兴了？”

“一人尽兴，多没意思？”秦王策马，一手还不忘抓着怀里的人，“子弈就是太客气，刚刚还好好的，现在又回去了？”

萧云戈知辩不过他，便附身再想去拉住马鞍。

只是身后之人，再也没给他这机会。

李牧严稍稍用力，将他扣在身侧，说道：

“别动。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