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酒徒 (八)葡萄美酒夜光杯

飞簷、红柱、绿瓦的亭子裡、灯火通明、轻纱幔幔、香氛嫋娜不绝、丝竹弦乐声不断，好一幅歌舞昇平景象的倚翠楼上，突然传出女子尖锐惊恐的尖叫声；一群保镳闻声衝过来，却在那传出尖叫声的绣阁之中，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头落在门前，冒血的身子倒在一个昏迷女子身上，角落裡吓得脸色青白、闭著眼睛尖叫的侍女，把明晃晃的绣阁硬是叫成了衙门大狱。

那绣阁裡，除了跪在一旁摀著眼、尖叫不休的两个侍女，弹曲儿的青娘昏倒在地，另外有个清醒著的人，虽然脸色惨白，倒是很有骨气的硬撑著坐在席间，既没有仓皇逃走、也没有被血淋淋的尸体吓昏。那人高鼻深目、蓝眼金髮，身著标准的窄袖短衣胡服，是个异域男子。

眼看出了人命血案，保镳们虽然也吓得面无人色，好歹知道维持场面不乱，于是，该报官府的、该回禀掌柜的、该安抚客人的，一一分头执行，虽有些慌乱，该做的倒是一样不落。

这是大唐开元年间，繁华的长安城裡，一件凶杀案发生在华灯初上的声色场。

当然，一干人等都被带到了县衙裡审讯，就连那个吓昏的青娘，也被冷水泼醒了一併带上。顾不得酒酣耳热的晚宴，万年县县令也整装开堂，连夜审讯起一干嫌犯。要知道，这是大唐长安城、天子脚下，发生了如此惊悚的命案，若不能连夜取得详细事由口供，第二天街头巷尾必定传得沸沸扬扬，可没有他这个县令好果子吃。

县令大人才开堂，一刻钟内便将前后事由问了个透彻，这案子却也更扑朔难解了。

那异域男子是龟兹人，专门往来龟兹与长安做毛皮生意，他有个天朝名字叫「胜灿」，因为自小跟著父执辈往来经商，一口河洛话说得顺溜，若是只听其声不见人，根本听不出外邦人口音。今晚刚做成最后一笔毛皮生意，手上的存货都出清了，胜灿觉得足堪庆祝，就请了生意伙伴杨盛到倚翠楼消磨一晚。那唱曲儿的青娘是嬷嬷介绍的，旁边侍候的两个婢女则是在一旁端茶递水、传菜上酒的小婢。就在两人酒过三巡、谈性正浓的时候，忽然一阵怪风捲过，那杨盛就身首异处了。刚被怪风颳得睁不开眼的青娘，等到睁开眼时，见著的就是一个无头尸体倒在她身侧，腔子裡汩汩冒著鲜血，瞬间就吓得晕了过去。

而胜灿也被那怪风颳得睁不开眼，等到眼前回复视物时，惨剧已经发生；毕竟是走南闯北阅历颇多的盛灿，虽然也受惊吓，但还能镇定地等待保镳进门。

至于那两个惊声尖叫个不休的小婢，说话结结巴巴，只能重複「怪风、死人、血」，看情况是吓傻了。

经过仵作勘验，杨盛死于利刃之下，而且是一刀就砍掉了头颅，可见力道之猛、刀刃之快；但捕快仔细搜索了一遭，绣阁裡找不到凶器不说，除了青娘之外，其他三人身上一点血迹也无。

虽然在场四人言之凿凿，县令仍不敢轻纵，连夜收押了四人进入大牢，留待后续再审。而那倚翠楼，也被官差封了个严实，酒客、保镳、满楼的嬷嬷和姑娘，都被圈在倚翠楼裡等著问讯。

当夜，许多人见到了那惊悚一幕，吓得不敢阖眼；也有那绘声绘影传说怪风入侵的，唬得许多人关紧了门窗，就生怕屋子露出一丝缝隙，自己也遭了不测。

县衙大牢裡，胜灿坐在稻草堆上，抱膝低头想著心事，隔壁牢房裡，三个姑娘又是啜泣又是叹息，窸窸窣窣的声音叫人听了好不烦闷。

一夜过去了，这桩离奇的命案已经传遍长安城大街小巷，虽然名面上倚翠楼被封了、不准人出入，事实上各王公贵冑子弟，当晚曾出现在倚翠楼的，都已经被人接回家裡；只剩一些倒楣的贩夫走卒，既无背景亦无势力，还苦哈哈的被拘留在倚翠楼的堂屋裡。

万年县县令涂义仁，自从昨晚上接到捕头报告这桩命案后，就一直在伤脑筋：虽然刑讯不避讳刑求，但是这相关的四个人，有三个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另一个异国男子，看来也不太壮实；如果刑求之后仍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怕是会毁了他这县令的清誉。况且，四人分别讯问、口供一致，看起来串供的机会不大，旁迹佐证亦能吻合所述，看来，这命案真的与这四人无关；倒是难查了。

一天后，被彻底翻了个底朝天的倚翠楼放人了；三天后，县衙大牢裡被多次提讯的三个姑娘也被释放了，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在那龟兹人身上，似乎从他身上就能找出一切答案来。

第四日上，涂县太爷下令对胜灿用刑。

皮鞭一鞭鞭的抽在胜灿身上，惨叫声也不客气的迴盪在衙门大堂，但是，怎麽问，仍然问不出一朵花儿来，口供仍然一样：那人头落地、是一阵怪风所为。

到了第五日，一个身著紫色袈裟的景教神甫，带著庆亲王手谕来到县衙，商量著请涂大老爷放嫌犯出狱疗伤。眼见无凭无据又问不出口供、兼且卖庆亲王一个面子，涂大老爷点头答应了，但也责成那景教神甫负责看管嫌犯胜灿，必须保证随传随到。

原来，龟兹人的商队一向是以家族为单位，那胜灿从小跟著父亲、叔叔一同走商队，后来胜灿的父亲生病留在家乡，商队裡的扛坝子成了胜灿的叔叔景安。这回胜灿出了事，景安在外多方奔走，找到了与亲王郡主等皇亲国戚关係甚好的景教神甫，才弄到庆亲王的手谕、请神甫出面保胜灿一命。

回到商队驻扎的客店，景安扶著胜灿，就要带胜灿下跪对神甫行大礼致谢，那神甫连忙拦住，说道：「小兄弟不必客气，我们都是外邦人，在大唐本就势单力孤，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你身上还有伤，快快回房请郎中来看看吧!我就不打扰了，愿天主保佑你!」

神甫走后，景安为胜灿请郎中、清理伤口、照方抓药，自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