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成说 北围场

自上次皇后娘娘那件事之后，阿沁每日都躺在泽悠阁中思考人生，想着想着，侍女小锦突然跑上二层楼阁，气喘吁吁地说长公主来了。小姑娘闻言，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心想着姑姑该不会是为着前段时日她缠着朔哥出宫一事而入宫来责备自己吧。

待看到姑姑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才想起当下正是三月围猎的日子。

阿沁随车马来到永安城北郊的皇家狩猎场，见众皇室皆聚集到了一起。皇伯伯坐在正位处，身侧是太后娘娘、吴皇妃、张皇妃以及秦皇妃，两排下座处坐着长公主钟离兮枝与驸马范齐宾、二皇子钟离与朔、四皇子钟离与明与王妃、五皇子钟离与鸿、六皇子钟离与鹄、七皇子钟离与淮与王妃、八皇子钟离与箫、九皇子钟离与涣与王妃秦素雅和乔子语、小皇子钟离与悦、大公主钟离梓迎。

往往在这种大型场合下，养公主茹沁茉都是坐在最低位的，她仰着头远远地望了一眼高位的皇伯伯，余光忽见阿涣身后的乔子语穿着一身橙色戎装走了出来，手上持着双鞭向高位的圣上行了个礼，见圣上缓缓点头后，双手往头顶一伸，即有十来名同样一身戎装的侍女鱼跃龙门般涌了出来，附和着她渐渐起舞。

熹朝从来都崇文尚武，无论男男女女，会些武功都是常事，况且乔子语是太尉之女，从小耳濡目染的，懂武也不奇怪。圣上与吴皇妃让九王爷立她为妃，无非就是为了收回兵权。

乔子语身子骨极软，如泥鳅一般，偶尔弯向地面，旋着腿甩动双鞭，一面旋着腿一面立起身子卷风似的打着转儿，又鹤立鸡群般从众伴舞侍女头顶跃起，形成一株凭空盛开的彼岸花，只有几瓣空秃秃的花丝。

待舞动演绎完毕，圣上宣布狩猎开始，侍卫便牵了十二匹强壮的红鬃宝马前来，于是众皇室便不约而同地选了自己心悦的马，只剩三匹未选时，场上忽而扬起一阵尘沙，众人讶异皆转头望去，只见其中一匹马蹄下失了控，逃脱侍卫的控制，狂奔着朝阿沁坐的位置直冲而来。

阿沁本手中拿起桌案上的茉莉水晶糕欲往小嘴中塞去，余光忽见不远处急蹄尘土扬，赶忙从座位上支起身子往另一处逃去，却发现已来不及了，手中糕点脱落，整个人也慌慌张张不知所措，睁大惊恐的杏眼干看着那庞然大物朝自己奔来，那道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掩盖了她的全部视线，小姑娘紧闭了眼，瘪着唇咀嚼着嘴里塞满的茉莉水晶糕，忽而觉着那马蹄、那阵势……能把自己踩成肉泥……

真是人在座上吃，祸从远处来。

“吁……”一阵如空谷传音般的嘘马声从高处传到阿沁耳里，她抖着长密的睫毛缓缓睁开了眼，眼角有些湿润，模糊了她的视线，待定眼一看，只见马上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带着光亮的影子背对着远处天边微暖的斜阳，落在她身上，在她眸前映出一片光晕。

“朔哥……”阿沁微动下颌嚅道。

与朔坐在马背上，身子往后倾，双手紧紧篡着缰绳，可那马匹依旧不断仰天长嗷，他便将衣袖一挥，抚着那马匹的眼，另一手还轻轻拍着马背，抚慰马心，极力让它镇定下来。

待马镇定下来，方才那侍卫立即惶恐跪地，还欲上前牵马，却被与朔一手拦下了，口中吟道：“今日这马便是本王的了。”说完便将它往一侧转去。

阿沁后怕地悄悄走到那马匹身侧，对马上的男子作揖道：“多谢朔哥相救。”余光一瞥，见阿涣已来到了自己身旁，一副箭在弦上的模样，眼中满是紧张的神情。

不知何时，钟离梓迎已躲得远远的，便在那处讥笑一声，嘲讽道：“我听闻这红鬃马有嫉恶如仇的天性，偶尔看谁不顺眼了就撞上去也是常发生的事。”

阿沁听完这话，瞪了钟离梓迎一眼，原想开口反驳她，却不料身前这马忽而前蹄一抬，朝钟离梓迎那处冲了几步，吓得她直接腿软得跌倒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撑着泥地。

阿沁看了，抿着樱唇笑了一声，她方才觉着有股力量从斜对面震来，心里知道是朔哥抚在马尾处的手故意拍了一下，吓得钟离梓迎惊慌失色，便对着朔哥戏谑地弯了一下月牙般的杏眼。

圣上和皇兄们都去狩猎了，阿沁只得自个儿玩弄弓箭，她持着手中的重物，拿起背在身后的其中一只箭弦，装在弓上，慢慢拉开弓弦往一处对准，刚想放手，却见阿涣经过。一身月色的阿涣跳下了马，朝她走来，在小姑娘一脸茫然的时候来到她身后，欲教她握弓。

阿沁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便放下手中的弓，往一旁躲开，嘴中说道：“我自己来就好了，你快去寻猎吧，否则一会儿空手而归就不好了。”

阿涣闻言，脸上的笑颜一下便消散了，眼中充满失望，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骑马离开。

谁知钟离梓迎一直潜伏在不远处，本想着为方才被马匹吓了丢脸一事来寻机捉弄茹沁茉，结果一来就看到皇兄和茹沁茉那副暧昧的模样，便过来冷嘲热讽道：“不会用弓？一会儿我请皇嫂过来教你。”

“我自己会琢磨。”阿沁并不想离她，漠然说了一句，转身欲走，却被拉了手腕，瞬间又变成上次对钟离梓迎的那副凶态，于是大声吼道：“放开！”这一吼，又令钟离梓迎疑惑了，心想着难道她真的要开始反抗了？

阿沁刚吼完，但见乔子语从一侧走了出来，命侍女将一堆剑、箭、鞭等武器丢到阿沁面前，挑眉讥笑道，“公主不会用弓吗？皇嫂教你可好？女子有武防身是断不会差的。”

阿沁斜睥了她一眼，脑中只浮起一个词：狐假虎威。小姑娘明白，乔子语要自己习武，无非就是想捉弄自己，一报上次误探九皇子口味之耻。

既然乔子语如此客气地说话，阿沁也不好再让她当众丢了颜面，便停了脚步。果然，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阿沁都在高强度的“练武”里度过，不只是学着射箭，还有双鞭、耍剑、耍大刀……结果落得个腰酸背痛的下场。不过阿沁也不傻，她知道乔子语在故意刁难自己，便在在她手把手教自己耍剑时，故意手腕上用力，将剑刃指向她，惊得她花容失色。

阿沁本客气地随乔子语练剑，谁知她以为自己不敢轻举妄动，便得寸进尺，说要考验公主这一个时辰里的练武成效，便向一旁的侍女行了个眼色，那几人便趁机持着剑上来与阿沁斗武。小姑娘当然比不过她们，不出几下便被打掉了手中的剑。

阿沁跌在地上，像方才钟离梓迎被红鬃马吓得屁滚尿流一般，她微微转头，见钟离梓迎在一旁看戏般地勾着嘴角觑着自己，便心下生怒。

“我练够了，可以让我走了吗？”阿沁觉着再待在此处，迟早被钟离梓迎整得体无完肤，毕竟当下皇伯伯、姑姑和众皇兄都在狩猎，没有人帮她。

“不行！”钟离梓迎疾步跑到阿沁身前拦着她。

阿沁也不再忍了，又像方才一样吼道：“我和你一样是圣上册封的公主，你凭什么总是限制我？”

“你不过是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也配自称公主……”未等钟离梓迎说完，阿沁怒气霎时冲了上头顶，一把扣住她的喉咙，吼道：““钟离梓迎！上次我忍你了，这次我不放过你！”一旁的乔子语见状，大惊失色，赶忙跑上来阻止阿沁。

见钟离梓迎快要喘不过气，阿沁慢慢放开手，待自己放开手后，那人喘了几口粗气，竟也还手，欲扣阿沁的喉，却被她一个转身躲开了，那娇女踉跄几步，又转过身来一把抓住阿沁的头发，像一只发狂的猫，扬着锋利的爪子死命地抓……阿沁似个蛮人一般，又反过来钳制她，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斗了几回，任凭乔子语与侍女如何拉也拉不开……她们年龄相近，却因阿沁平时贪玩些，力气也大些，更容易将她制服。

“发生了何事？为何打斗！”

阿沁被人一把拉开，觉着自己的嘴角被抓破了，摸了一下，竟隐隐作痛，不过钟离梓迎也好不到哪去，脸颊被抓了几条深深的红印。

两人同时被拉开后，循声望去，见一男子站在一侧，气势凛然地望着她二人。

阿沁知道自己此时定是一副狼狈，不去看男子的眼，暗自整理了一下散乱着头发，又听那男子再次质问自己为何要打斗，便不忿地大声应道：“她骂我野种！”

“你本就是！”阿沁闻言，又扇了钟离梓迎一巴掌，那巴掌响得空中，鸟兽俱惊，也疼得钟离梓迎眼中急急冒泪。

更看得一旁的与朔剑眉微蹙。

阿沁不服钟离梓迎如此傲慢，看着她冒泪的眼直言道，“钟离梓迎！我知道，我不属于你们皇家！对啊，我抢了你父皇的宠爱，抢了你皇兄的偏袒，那你为何不想想，我为何比你更受宠爱？想啊，你要是说出一点，我便向你磕头表歉意！”阿沁一面说着，瞳仁一面发红，情绪上来了，又止不住吼道：“我忍，我什么都忍！但你说我是野种，就是不行！”

“既然话已挑开，那我就直说，若你今日硬是要与我作对，我便请出长公主，禀告圣上，让圣上替我做主。我无欲无求，倒是你这挑拨离间的皇嫂，才当上王妃多久啊？”阿沁说着，余光瞥了眼一旁自始至终不敢说话的乔王妃。

与朔眉头又是一皱，抚了抚这小姑娘的肩，感觉到她在发抖，才明白她其实心中害怕得很，怕钟离梓迎和乔子语报复她，便将她拉到身后，一脸淡然地与那娇女说道：“梓迎，一刻之后，父皇会经过此处，到时皇兄替你问问，茹沁茉到底是什么。”

钟离梓迎听了，一面啜泣一面说道：“父皇才不会理她，难道他还会为个外人而惩罚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成？”

与朔凑到那娇女面前，扬着他低沉稳重的声音说道：“那你可能不了解父皇。”语气中有一丝恐吓的意味。

钟离梓迎之所以敢这么闹，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母妃和皇兄的势力，听了二皇兄的话，她狠狠瞪着阿沁不以为意的眼，心想着今日竟被这野丫头给比下去了！

钟离梓迎被乔子语带着离开后，阿沁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往一旁走去，走到朔哥身侧时，被他抚着肩稍一用力，整个人便转到了他身前。阿沁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丑极了，要是继续哭就更丑了，一下便止了泪水，就这么杏眼朦胧地望着朔哥，空气都凝固了。

片刻，与朔终于开口，抚了抚阿沁颤颤巍巍的嘴角轻声斥责道：“不敢打架又不会武功还如此逞强。”说完，眼光被什么吸引了，便往下一扫，隐隐透过她衣袖上的薄纱，看到小姑娘右手臂处有一条横着的、既长又细的疤痕，且大疤痕四周还有许多丝丝凸出的细痕。这对于一个男子来说不算什么，可长在小姑娘水嫩的肌肤上，看着竟如此触目惊心。与朔觉着不像是方才抓伤的，便蹙着剑眉问道：“这疤痕怎么回事？”只听阿沁一面抽泣一面应道：“奶娘说是我小时候爬树时不小心从树上坠落，被树枝划伤的。”

与朔闻言，怀疑地问道：“这是哪棵树的树枝，竟如此锋利？”

阿沁听出朔哥语气中有些怜惜的意味，不经意间抬起头来望上他的眼。

朔哥的眼神和上次在净依斋中看到的不一样，竟变得如此温柔、如此暖心……正思嗔间，又见那眼神忽而变得凌厉起来，似在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便撇了撇嘴，难为情地转移开视线。

与朔见阿沁的心情好了一些，于是带着她往帐篷群走去。

待到了阿沁的帐篷，与朔吩咐她的侍女为她处理一下嘴角上的伤口，而后转身欲走，忽而想起某事，便转过头来对着小姑娘水灵的杏眼轻声说道：“我方才猎了些野兔，一会儿过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