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悲歌 第一章：鸿沟故友

大河，即后世的黄河，在战国之世尚是清流滔滔。奔腾的河水从林胡之地千里直下到桃林高地与渭水相遇后便骤然东折，冲破三门大峡谷、掠过洛阳王畿后进入了一望无际的中原平川，水面便顿时宽阔起来。立春刚过，朝阳初起，晨雾淡淡如烟霭，苍苍茫茫的水面上白帆点点，更显得大河分外的壮阔辽远。浩渺的烟波中一艘白帆小船正吃紧了风朝鸿沟渡口疾驰而来。

近了鸿沟渡口，小船便渐渐慢了下来，只见一老者手持一捆竹简从舱中走了出来，这人白须白发，年纪已然不轻，然身材颀长，毫无佝偻龙钟之态。身穿一袭宽大的白袍，腰挂一柄古朴典雅的长剑，银发白衣悠悠然往船头临风一站，更显得其风姿隽爽、湛然若神。

这鸿沟直通魏国都城大梁，大梁乃素负盛名的天下大都会，因地处中原腹地，又有四通八达的水陆交通，使得大梁财货游客吞吐量冠绝当世，鸿沟渡口自然也就成了中原极为重要的物资集散地与水路商埠。

这老者乃大梁人，对鸿沟渡口自是再熟悉不过，见今日之渡口比往常热闹了百倍，宽愈百丈的河面被各色客船、货船、官船挤得满满当当的，暗自思忖：“才离开大梁半月，鸿沟怎的变这般热闹了？难道长平大难延及大魏了？”正要找人打听时，只见远远的有几艘战船扬起了帆从鸿沟驶了出来，渡口的各色船只见那是扬着大魏旗帜的战船，谁都不敢怠慢，唯恐有祸及己，都纷纷转向避让。一时间大船迫小船、小船避货船、官船驱商船，熙熙攘攘河面上顿时乱成一团，却也硬生生给战船让出了一条道。

这时忽有一艘大货船往老者所立的小船急速靠来，小船里的船夫急忙扳桨相避，却已然迟了，只听“砰”的一声响，水花飞溅，小船船侧被大船一撞，直往右侧横移过去，几欲侧翻覆没，眼看便要撞到右侧一条大船上，船夫已被吓得手足无措，尖叫声中只见那老者右手大袖一挥，向右侧大船轻飘飘的拍出一掌，便消去了小船大半的右撞之力，他脚下再使了个力，小船便顿时平稳了下来；他又往水面急拍两掌，也没见水面溅起多大的水花，那小船便向前疾窜而去，堪堪避过船毁人亡之祸。

轻描淡写间一场祸事便被一位白发飘飘的老者化于无形，只把附近船上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那船夫更是被摔进船舱，撞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惊魂未定的从船舱里爬出来不住的向老者磕头道谢，那老者却丝毫无动于衷，兀自立在船头，喃喃道：“终于出手了，该是公子出来主事了，邯郸不当亡，赵国不当亡，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果不其然！”

战船只三艘，后面跟着的却是平底三杆大货船，河面上顿时又是一阵哗然：“看，那是卫国濮阳吕家的船！”“他吕家的船到咱大魏怎的还这般威风？”“就是，还有大军护送，这船吃水这般深，不知载的是何物！”见是吕家的货船，众人再无先前的敬畏，纷纷鼓噪起来。

熙熙攘攘中只听一人道：“赵国在上党吃了败仗了，这或许是去帮助赵国的。”

那老者心下一凛：“这消息传的到快！”转头去看，见是一艘商船上有四五个商人模样的人聚在船头，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只听的继续道：“在上党，赵人全军覆没，据说一百万大军，全被那个王龁给活埋了！”。一人大惊道：“活埋一百万赵人？太匪夷所思了，一百万人呢，这是一百万人啊，又不是蚂蚁！再说了赵人个个勇猛、人人善战，就连匈奴人都怕他们，他们在上党与秦人都打了好些年了，怎的说败就败了？”又一人反驳道：“那可说不定，他虎狼之秦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那个白起就爱杀人，我听说他每顿要吃三个小孩！”

听众人纷纷议论，那老者愈发愤懑苦痛，郁闷难当，长叹一声，正要回船舱时，忽有所觉，丢下一贯船资后便往吕家大船疾掠而去，他身法极快，在河面众船上两个起落、跃过数十丈，轻飘飘的落到为首那艘吕家大船的甲板上。

甲板上一人正凭栏远眺，这人赤着双脚，一身粗麻大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花白的头发凌乱松散，斜插在发髻上的一只木簪摇摇欲坠，显然有几天没梳理了，满脸的风霜之色但双目炯炯，自有一种傲岸不群、超凡脱俗的气度。见老者跃到甲板上，叹了口气，道：“老夫生平从不信鬼神天命之说，可今日倒要请邹兄说一说，这赵国是当亡不当亡！”

原来这老者便是名满天下的齐人邹衍，因其尽言天事，被赠外号“谈天衍”。而这甲板上之人，乃是鼎鼎大名的鲁仲连，也是齐人，常奔走于各国间，为人排忧解难；好奇伟倜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洁。这二人均在齐国稷下学宫讲过学，是多年好友，但二人所学不同，行事各异，学说见解则更是相悖相冲。二人见面往往要相互辩论一番。邹衍常笑鲁仲连游说各国却不肯仕宦任职，终日碌碌，只能坐看秦人不断蚕食各国而徒呼奈何；鲁仲连则常讥讽邹衍的“五德终始说”是无稽妄言、欺人之谈。只因邹衍的阴阳家是从道家衍化而来，邹衍深得道家“专气致柔”、“为而不争”的精髓，所以二人争辩时词锋也没鲁仲连般咄咄逼人，辩到后面便引儒家的一句“君子和而不同”来收场，引得两人哈哈大笑、握手言欢，不似其他诸子辩论般不欢而散。

此次见面，二人均是心里似灌了铅般沉重，再无以往般唇枪舌剑辩论一番的兴致了。邹衍也学鲁仲连般凭栏而立后，长叹一声道：“赵国气数未尽，不该就此亡国！再者，周室虽式微，然天子尚在，天子以‘火德’镇天下，遂天下乱而有序！秦乃一诸侯，虽独坐西方势大，然西为金，秦得‘金德’，金不能克火，火却可溶金，因此只要周天子在，齐、楚、燕、赵、韩、魏皆可无恙！”

鲁仲连惨然一笑，道：“但愿如你‘谈天衍’所言！不过自平王东迁以来，周室式微，天子令不出宫门，致使天下大乱，诸侯间攻伐不断。要是周天子真能镇天下，也不用有长平惨祸了！”

邹衍道：“天下大事皆因‘天命’、‘人事’而成，二者缺一不可，周乃正统，天命之所属，故弱而不亡！齐宣王雄才大略，又得中山国之助，命将军匡章率领五都之兵及北地之众，乘燕国内乱而伐之，不到两月便攻进了燕都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然而终究没能灭燕；乐毅乃不世名将，却不能攻克莒邑、即墨两座孤城，功亏一篑，终不能灭了我大齐！当年的燕、齐二国之形势比今日的赵国凶险不止十倍，然两国终能复国者，盖因有周室‘火德’镇天下也！”

“‘天下大事皆因‘天命’、‘人事’而成’，然‘天命’与‘人事’孰轻孰重？”只见一老一少二人从船舱里走出来，那老者个不高，却分外的魁梧壮硕，紧身胡服，白发白须，但精神矍铄硬朗，当头便向邹、鲁二人一拱。另一人则作士人打扮，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足足比老者高了一个头，褒衣博带、大冠高履，腰间挂着一块碧绿的玦分外引人注目，一张方形脸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更是神采奕奕、精光闪闪，显然是个内家高手，说话的便是此人。此人上来便对邹、鲁长揖到地，边作揖边道：“濮阳吕不韦拜见二位前辈！不韦对二位仰慕已久，一直以未能聆听二位先生的教诲而遗憾，不想今日同时得见二位高贤，不韦三生有幸！”

邹衍和那老者是旧识，对老者敛愁而笑道：“即墨一别，便是匆匆二十年，而今在这鸿沟上重逢，吕公风采更胜当年！令郎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名动七国商界，可喜可贺。”

原来这老者便是吕不韦之父、卫国濮阳吕氏一族的宗主，人称吕公。昔年燕军先是长驱直入、再是摧枯拉朽般横扫齐国全境，齐以莒邑、即墨两座孤城负隅顽抗，吕公率领吕氏商船，号召齐国有志商人冒死给莒邑、即墨两城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资。齐国最终得以复国，吕公功不可没。

后来秦赵在上党开战，吕公便一直关注战况。到赵国惨败，秦将白起整合大军日夜兼程直奔邯郸，欲挟长平之威攻破邯郸一举灭赵！吕公听到消息后便把吕家商船马队尽数召拢，携同吕不韦直奔大梁公子府。而此时的魏公子信陵君正受魏安釐王的猜忌排挤，几次三番的向魏王献上救赵计策，皆未被采纳，正一筹莫展之际听到吕公求见，顿时喜出望外，亲自出门迎接，殷勤款待。信陵君得知吕家十五艘大货船、三百多头骡子在大梁城外待命，愿听自己调遣之后，立马进宫求见魏安釐王。

到了魏王宫，信陵君被内侍宫女带到魏王的内书房侯着，不想这一候便是一个时辰，一盏茶是冲了又喝喝了又冲，直与白开水无异，正等得不耐烦之时，只见魏王威威然身穿朝服，头戴玉綖九旒王冕，迈着方步昂然而来，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王者之气。信陵君知魏王是借王威来压自己，当下愈发谦恭，行足了君臣之礼后才道：“不愧‘人屠’称号，白起居然坑杀赵军四十五万！如今又挟长平之威直奔邯郸而去，我大魏再不相助，赵国之亡则指日可待！”

魏王此时正被秦赵之战弄得寝食难安、烦恼不已，他固然知道赵、韩、魏三晋唇齿相依，也知当如信陵君之言，全力救赵。但他既怕救赵会引秦怒，又恐信陵君会借救赵之事趁机做大，将来尾大不掉，难再驾驭。叹了口气，道：“寡人也知赵国要救，只是秦魏好不容易罢兵多年，如贸然救赵，秦魏之间必再燃战火，救赵之事须明日早朝与群臣商议，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信陵君观其言行，知其既怕秦对魏开战又怕自己做大，道：“早在两年前，廉颇在上党与秦军对峙之时，赵王便谴使向魏、楚借粮，然终一无所获。臣弟以为，如今邯郸粮仓定已告罄！而濮阳吕家此时恰在大梁，何不让吕家把粮运往邯郸？不派我大魏一兵一卒，如此一来便是商人行径，就算他秦国事后察知也无话可说！一旦有了粮食，赵王与平原君定能稳住赵国军心民心，据邯郸以抗秦军。”

见魏王面露喜色，信陵君续道：“另一方面，可派大军驻在赵魏边界，则进可助赵抗秦，退可保我大魏安然……”

一听派兵，魏王面色一寒，打断信陵君道：“可借赵国十万担粮，此事交由你去办，切记，不可动我大魏的一兵一卒来押运，对外则称此粮是卖与吕氏商人。此事刻不容缓，你赶紧去办，至于派兵一事寡人自有安排。”信陵君深知魏王对自己的猜忌，知道再说也无益，只得告退。

早在魏文侯时期，为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推行了李悝的“平籴法”，此后魏国囤粮之多，堪称七国之冠。而大梁更是被称为“不涸之仓，不竭之府”。信陵君又在魏国威望极高，加之手下门客能人无数，不到一天便筹集了十多万担粮，把吕家船队驮队都塞得满满当当。信陵君又瞒着魏王私自调了两艘战船、两千精锐，由心腹齐宣护送船队出魏境，同时派人到邯郸通知平原君赵胜，让其做好接应准备。又亲自把吕氏商船送出大梁才罢。

吕公、邹衍与鲁仲连三人都是久别老友，却丝毫没有重逢的喜悦。那吕不韦精明干练，不一会便整饬了一桌精致酒菜，三人却都皱紧了眉头，哪里吃得下？听吕公讲述大梁一行的经过后，鲁仲连道：“我本就是要去大梁，恰巧在鸿沟渡口看到吕家商船，便上来看看吕公，现旧情已叙，老夫这便前往大梁，无论如何也要游说魏王成功，魏国不出兵，邯郸定然不保，这几船粮不过是杯水车薪，解不了赵国之危！”

邹衍道：“老夫本要回大梁，现如今有鲁兄，那老夫再回大梁便是多余了，也罢，老夫同吕公去邯郸看看！”吕公也道：“魏王那儿要请鲁兄费心了，小弟与邹兄便前往邯郸，定当与平原君同心协力，不教虎狼西秦野心得逞。”坐在末席的吕不韦忽道：“父亲，孩儿倒有个主意，不知使得不使得！”吕公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足智多谋，吕氏商号这几年风生水起发展迅猛，皆因其深谋远虑、行事果敢，便道：“你且说说看，不到之处可请二位前辈指点你。”

吕不韦站起身来，向邹衍与鲁仲连作了一揖后道：“咱们可一路散播消息，说这只是第一批粮，后续将有粮源源不绝运到邯郸，此外无忌公子正调兵集将，将亲率三十万精兵，与赵共击西秦。如此一来可暂安赵国人心，二来让西秦有所顾忌，不至肆无忌惮！”

鲁仲连大拇指一竖，赞道：“有子如此，吕公好福气！吕公子此计甚妙，赵、韩、魏三晋本就唇齿相依，han国积弱已久自不必说，大魏救赵那是理所应当之事，此消息不由得人不信，值此兵荒马乱之际，此计当收奇效！老夫这便去大梁周旋一番，定不让长平惨祸在邯郸再次发生。再说了，秦国也不是无懈可击铁板一块，他白起与范雎貌合神离又怎瞒得过老夫？哼！”说完便离席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