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传 第一章：【6】金风玉露一相逢（上）

迦衣女扮男装，亲率数十人的队伍化作商队出得南宋国境便从西和州进入西夏国境。而后自西平府、西凉府、宣化府，继而进入肃州地界。此地已属西北极苦之境，绝非江南终年“小阳春”可比。

可是，女孩子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往往喜欢冒险寻求刺激，自然迦衣并不觉得艰苦。

于她而言，这里是一个奇异的世界，什么都和江南不同，什么都是五彩缤纷绚丽多彩，便是早上乳白色的冰冷的晨雾，哪怕脚下龟裂而坚硬的黄土地，更或当空金光四射却毫无热量的太阳，等等等等。

一草一木，一景一物，皆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令她迷醉！

迦衣公主！

哦，不……此时此刻，更或出得南宋国境开始，她已不再是“公主”，而是“公子”身份，直到进入大辽国境，她的身份就会再次变更为“迦衣殿下”。

想到“殿下”这个称呼，迦衣不觉莞尔，随即嫣然自语道：平日里，只大伙一发称呼皇兄为“殿下”，那时也不觉得奇特。唉，不意今日我也成为“殿下”身份……

迦衣在马上低低轻语，同时自怀中拿出那块金锁片，凝视上面的“公子世无双”五个苍劲的金字，脸上慢慢浮现一片晕红。

迦衣兀自轻吟：公子……公……公子——世无双！

迦衣话落，下意识地扫视了一下前后左右的随从，但见他们木然地坐在健马上，脸上漠然的表情冷得直比这西北寒冬更刺骨，更令人望而生畏！

迦衣似乎习惯，反倒窃喜不已。

“唉，若是碧落在就好啦，碧落至少……”迦衣缓缓将金锁片放入怀中，这样想着，忽然失惊打怪地一颤，自是想到了什么。

碧落，缘何在自己临行前突然病重？

皇兄，缘何在自己临行前设宴相待？

碧落……皇兄……皇兄……碧落，啊……不可想，迦衣也不愿意去想，毕竟这两人都是自己的至亲！

迦衣大脑乍然一片空白，恍如进入虚空，但求忘却身前身后事——统统忘却！

马队缓缓停下来，迦衣抬眼远望，这时一名侍从跑过来，恭敬地道：公子……这里便是沙洲地界，再行不远便是大辽国。

迦衣明白他的意思。

迦衣看看天色，满眼所见，寒暮冥冥。

尽管此即时候尚早，但西北一旦暮色降临，气温便如瀑布般飞落而下，转瞬间便可霜凝冰冻，折胶堕指！

迦衣此时心情不展，自是无有其他情怀，向侍从轻轻颔首，淡淡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夜宿！

侍从自然只在等这句话，闻言而笑，仍是极为恭敬地道：是！

冻风呼啸，暮色如漆。

侍从们在搭建帐篷，迦衣独自在一旁负手而立，仰望苍穹，似乎念怀起南宋宫廷和江南暖色来。

此地，已然入夜。

江南故国，没准正灯花烂漫，游人如织。大伙这会必是逛街市或游庙会，甚而在那繁华似锦的秦淮河上寻香猎艳呢！

咦，不知皇兄有没有私自出宫，然后化妆成富家公子哥到秦淮河上潇洒呢？

迦衣记得韩太师曾说，大宋之所以今不如昔，很大程度上是官吏的腐败，但也是皇上的腐败造成的——腐败，历来皆为败国之根本！

据说，先帝爷宋徽宗为名妓李师师艳色所迷，竟然一次次悄悄私会，最终天下哗然。

好笑，自然也可恨！

一国之君啊，竟然如此荒谬！

当然，若非先帝爷爷当年的荒谬，自己今番也不会远赴边陲之国，也不会夜宿如此寒风侵肌的野地，也不会……

唉，罢了……罢了。

往事如烟，千古风流……一风吹吧！

一风吹！

迦衣！

▲▲▲▲▲▲

朗月悬空。

寒风吹。

夤夜。

冷。

偌大的一座皇宫，此刻仿佛为天地所噬，静得可怕。

寂寥的夜色中，透出丝丝寒意。

赵扩缓缓自坤宁殿走出来，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平坦宽阔而坚硬笔直的小青砖路面上。

赵扩此时不过才半百龄齿，近年来操劳国务，亦每每因压力沉重而沉迷酒色——有时候，酒色的功用是巨大的。

沉迷酒色，并非为肉欲口欲所迷，乃是一种无上自我麻痹的办法。

唉，贵为九五，虽有着富丽的天下，但凡王权所辖之地上的一切生杀荣辱特权，赵扩皆集一身。可是，拥有这些无上权威的同时，赵扩也深深地拥有等量的责任和苦难。

除非，他是昏君。

或许，唯有如此，他方可离苦得乐，获得心灵上的幸福和自由。

可惜，他不愿意做昏君，不愿意做周幽王，不愿意成为李后主，更不愿意重蹈徽钦二帝的覆辙。

时逢乱世，腥风血雨。

难啊……身为一国之君，何其艰难！

此时，弦月渐暗，没有星子。

不知不觉，赵扩来到大庆殿。

大庆殿。

赵扩日日上朝理政的大庆殿，这里承载了他几十年的欢乐、骄傲、屈辱和苦难！

赵扩慢慢走上丹墀，进入殿中：眼前的殿宇漆黑一片，静悄悄的，仿佛野庙道观。

赵扩不再进去，他旋身，然后就地坐在门槛上，遥望冰冷而昏暗的月光。

突然。

他身子一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是一个可怕的夜晚。

那天，蒙古使者巴根威逼他就范——一国之君！

这是何等的耻辱啊，如果他无有肚容，他必然逞匹夫之勇，然后将巴根三人碎尸万段！

不，当此大辱，碎尸万段亦不能解恨，最好一刀一刀地割，然后穷尽古往今来最残酷的刑罚，慢慢地折磨死这三人！

可是，便即赵扩当时内心如剜，他也必须强制压住怒火。因为他深深地明白，匹夫一怒容易，但万里锦绣山河或许就此断送！

还有，他这辈子最宠爱的尤妃，即将临盆。

不能……他不能如此武断，他需要把这血海之辱、屈节之辱、剜心之辱尽皆咽下——这是他的苦难，是他一个人的苦难。

大臣们，无论谁当皇帝，无论谁坐朝，无论谁君临天下……他们只管屈膝，只懂磕头——对他们而言，实在无有区别！

他深信，若非天现异象，那日他的君王生涯便此终结。

天现异象，迦衣诞生！

莫非，这是因果。

如此，则是他的迦衣公主救了他一命。

“迦衣，你现在到了哪里，父皇想你啊……”赵扩这样想着，对月遥望，双眼噙泪，不觉低低吟道。

赵扩似乎进入幻境，自语道，“小石头啊，朕……朕有负于你啊！朕当然明白，你所言非虚，可是迦衣公主远行千里，福祸难料。南宋江山，风雨飘摇。当此之际，朕只有偏信皇儿之言，竭尽全力保全他，不能让他倒台啊！他如倒台，朕这江山必然更加……更加——”

赵扩说着，显然痛苦不已。

赵扩拿出泪巾，缓缓拭去泪水，忧形于色地道：当然，只要迦衣……朕的迦衣公主回来，倘若皇儿赵昀仍是如此不肖，朕也不能硬把他扶上大位——他不配，无德者，天下诛之！

赵扩迷茫了——

如果将来赵昀不上位，谁来继承自己的大业呢，这万里锦绣江山，托付给谁呢？

如果给旁人，那么自己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赵家列祖列宗，有何资格下葬于赵家皇陵？

唉，难……真难！

迦衣啊，你若果真是男儿身，该多好！

赵扩长叹，慢慢起身，虚弱的身子晃了几晃，终于站稳，继而下得丹墀，缓缓离去。

此时，冷月隐去，乌云一片。

天地之间，如漆如墨。

不见五指。

蓦然。

大庆殿内幽灵般走出一个身影来，于漆黑中不见真容。

跟着，寂寂夜色中，一个声音响起：父皇……既然如此，孩儿为求自保，只得……只得僭越……弑君！

赵昀！

这个声音是赵昀发出的，此人自然是赵昀无疑。

▲▲▲▲▲▲

卯时初刻。

大辽边境。

一群山贼袭击了迦衣队伍，杀了其中三十余人，只迦衣和三五名随从侥幸逃脱。

自然，赵扩为大辽皇帝耶律延禧准备的礼金被洗劫一空。

生命自然比财宝珍贵。

迦衣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迦衣和随从纵马狂奔，怎赖便是山贼得到钱财仍是穷追，似乎想要灭口。

如此行径，好像不是一般山贼所为。

难道，他们知道迦衣的身份和目的？

迦衣来不及多想，命令随从和自己各自从多个方向逃跑，如此可以令山贼势力削弱。

果然，此计绝佳。

一溜烟，迦衣和随从皆避开山贼的追击，隐遁各处。

拂晓时分，迦衣信马来到一处山谷，此谷百花芬芳落英缤纷。

迦衣觉得奇怪，此时正是极寒时节，万物凋零，缘何偏偏只这里与众不同？

渐渐入谷，原来谷中有一温泉，泉水如注，热浪滚滚。满谷尽皆烟雾缭绕，自是泉水所蒸发出来的水雾。

的确。

自入此谷，迦衣亦觉阵阵热气袭来，大大不同于外面，仿佛一下子回到江南阳春之地，满身所感尽是一派春色。

迦衣继续纵马而行，突然发觉道旁一块巨石，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太虚谷。

迦衣仔细看着这个奇怪的名字，全然不解。

欲行之际，野花丛中忽而飞出三四十名山贼来，原来他们早早便潜伏于此。

此时，迦衣身体疲乏不堪，且又饥又渴，然求生之念使然，迦衣自是不敢耽误丝毫，跳上健马便跑，却不意那马为山贼们的铁链绊倒，迦衣只得弃马逃生。

可惜，太虚谷确实名不虚传，着实宛若“茫茫太虚”，处处仙雾缭绕，不辨东南西北。

迦衣没命狂奔约莫一顿饭功夫，忽而跑到一处绝崖前，但见三面悬空，下面是一条溪流，看看山贼便要追上来，且个个皆仿佛要生噬其肉一般凶悍。

迦衣无计。

二十年来，迦衣第一次感觉到了“死”的味道，以及死神的不可预期。

唉，如被擒，死……肯定是必然的。

迦衣此刻已然确信，这伙山贼目标不是财宝，而是自己。

也就是说，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那么，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不重要了，至少他们不相信自己的普通“公子”身份。

如果……如果有“如果”，可以死得体面一点，迦衣或许宁愿被擒获。

显然，不可能。

受辱？

迦衣可不愿意受辱，迦衣宁可遭受千刀之苦，绝对不愿自己清清白白的身子受到这帮乌合之众的侮辱！

就在这命如悬丝之际，迦衣记起唐寅的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此即，迦衣也想起关于自己出生时的传言：天降此女，赐名迦衣。

“罢了……跳吧，是死是活，一切由命吧！既然大家都说我是‘从天而降’——就是死，也是一种回归，怕什么！”迦衣这样想着，看看山贼冲到面前，不过三米远时，迦衣提气纵身跃下。

山贼震惊，一律惊呆，目眩良久。

▲▲▲▲▲▲

赵扩躺在温软的龙床上沉睡，温润的旭日天女散花般落在他的被子上。

赵扩眼珠子不住地滚动着，身子翻过来翻过去，额上汗珠颗颗冒出。

赵扩忽然大喊数声，一惊而起：迦衣……迦衣……迦衣……

几名太监和宫女闻言赶紧碎步跑来，赵扩瞧见，大怒：滚出去……滚！

太监和宫女不解，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倒退而出。

赵扩落泪了。

迦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