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传 第一章：【1】偏安之殇（上）

【第一卷：天上人间】

南宋诗人林升有诗专道国都“临安”：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自宋高宗赵构立国南宋，建都“临安”，临安城便愈见繁华，逐步取代汴州，成为当时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彼时，南宋在农业、手工业、纺织业、印刷业、造纸业和制瓷业尤为先进，而临安城几乎成顶尖，汇聚了各行各业最前沿的人才工匠。著名诗人曾作“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轻蘸嫩黄深。夜来春睡浓于酒，压褊佳人缠臂金”，这便是当时临安城的寻常城陌最真实写照，因为家家户户都丰衣足食，不短吃喝。于是，女人们便想着法子做出各种精致爽口的美食，令人垂涎欲滴，不觉食指大动。

据说，当时国库的财政收入竟达到惊人之境——合白银一亿两，折算成当下的人民币，是为两千多亿，是后世明朝财政收入的十倍有余，其富庶程度在当时可谓一时无两。

既是如此“藏富于民”，自然人人皆不愿参军从武，身先金戈铁马的疆场。但凡身体健全，四体稍勤，便不愁寻不到活计，也就衣食无忧。著名爱国诗人陆游曾作“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便是例证。

不唯如此，当时社会上至庙堂下至市井，皆一律耽于享受而疏于治国，外弱而内敛，文官贪财武将畏死，过着日日灯红酒绿颠鸾倒凤的生活。甚且，官民杂居，妓院发达，大大小小青楼楚馆随处可见，直比全城酒楼饭铺更多，更光鲜显目。

及至宋宁宗赵扩初年，其势再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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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

晴空碧碧，万里无云。

繁华的街市上，人们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一个身材健实约莫三十左右的汉子流连其间，其装扮虽是汉族打扮，然从其气质一眼可见彪悍坚毅的个性，远不同于江南男子白衣翩然温润如玉之美。

男子身后紧随的是两名奴仆，一胖一瘦，极为成衬。然其装束也一样按照汉族服饰打扮着，却寸步不离主子，仿佛是他的影子一般，无论前进后退向左折右皆分毫不差，不能不令人惊愕。

男子走到街心十字口，忽而立足，静静地旋目四望。随即，岿然不动，久久无决。

“巴根大人，我们已明察暗访近月余之久，至今仍……”

“宝音……住口，如此闹市，怎可轻慢……声张！”巴根闻言，及时截断，但身子依然没有丝毫移动，亦面无异色。

宝音自是稍胖的那个，也无奈胖子往往最是沉不住气，便见如此。

“朝鲁，今日所见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巴根大人，一字不差。”

巴根闻言，微微笑笑，忽而转身面向两名奴仆，然后将手搭在瘦子肩上，嘎声道：那就好，咱走！

主仆三人一前两后，呈三角状缓缓消失在繁华街市尽头。但凡三人过处，街上行人无不让潮一般闪开，随即又熙来攘往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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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华的朝堂上金碧辉煌，整个屋子尽皆透出夺目的珠光宝气。

年轻的宋宁宗赵扩满脸忧虑地坐在龙座上，闪烁的目光在朝堂上扫了扫去，最后定格在蒙古使者巴根身上。此时的巴根自是身着蒙古服饰，一副桀骜从容之态透出无比强大的气场来，仿佛根本无视赵扩和他的臣子们的存在。宝音和朝鲁眼见主子如此这般，也趾高气扬起来，全然目中无人。

一旁的韩侂胄瞧见，早是怒火中烧，乜眼朝巴根瞧去，而后从齿缝里发出忿怒之音道：阁下道我南朝无人么？在下不才，便是手无缚鸡之力，倘若一旦开战在下绝无怯心，便是死也要拉足垫背的！

话落，韩侂胄怒不可遏地望着巴根，眸子里精光闪闪，极是吓人。

巴根便是久经沙场游历天下，此时也不禁心惊肉跳起来，极快地变色，和颜地朝韩侂胄点点头，却并不回他的话辞，转身遥遥朝龙座上的赵扩施礼，而后道：方才本使所言三条，只要皇帝陛下许可，我蒙古大军便放弃南侵，否则的话……想这眼下南朝之富庶，转眼便将化作硝烟之场，尸积如山，流血漂橹！

“容……容朕再议……再议！”赵扩方才还是面露得色，以为巴根势必为韩侂胄压制，但不料巴根却只一再威逼自己。赵构虽是懦弱，亦是有所远见，深知设若蒙古大军果真开战，南宋一旦战败，举国上下所有臣民皆可降者无罪，唯有自己难逃一死。

念及如此，赵扩不禁黯然神伤起来，眼巴巴朝韩侂胄望去，韩侂胄会意，但亦不敢强夺其志。因为身为宰相，之于南宋国力还是了然于胸的。便是嘴上胜过对方，甚至杀了眼下三人，一旦开战起来，旬月之间蒙古大军便可踏平江南。到那时，莫说是“三条”约定，便是三十条三百条，欲求应允也为时已晚。

“蒙使，我皇说了，此事再议。”韩侂胄威严地走到巴根面前，向其微微致意，而后续道：陛下没有否决，便是……便是商议商议再作定夺。

巴根此前已与韩侂胄多有交结，是以心生敬畏，更且心知其效法岳武穆遗志，虽无大成亦卓然别有其质，远非其他臣将可比。

“既韩相许诺，弊使敢有不从之理？”巴根极为恭敬地朝韩侂胄拱手，而后略扫朝堂上文武众臣，面向赵扩缓缓踱步，慢慢言道：方今天下，明则七国争雄，实乃我蒙古一国独大。想必陛下心知，无需弊使赘言。

赵扩闻言，微微摇动身子，急急附言道：朕知……知。

“大辽，虽称雄西北，然早晚是我大蒙古国囊中之物，取之便在十年之内。诸如西夏吐蕃和大理，此三国早是称臣我蒙古王。大金虽不可一世，然近年来也是内乱重生风雨飘摇，久后必归我蒙古。至若南宋嘛，虽偏安于此，富甲天下，但……”

巴根说到这里，故意隐去后面的话，把眼盯着赵扩，实如钉住一般，令赵扩犹如芒刺在背，额头豆大汗粒颗颗渗出。

自韩侂胄外，其余臣子一律战战兢兢，垂首无言。

整个朝堂万籁俱寂，了然无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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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后，赵扩急急回到寝宫，尚未进茶便得传爱妃尤氏身体抱恙，于是不顾辛劳匆匆过去看视。

尤妃系赵扩唯一宠妃，虽出身民间然极为贤惠，更且国色天香宛若人间尤物一般。故而，入宫不久便有孕在身，时年十又九岁。

御花园，荷花池。

微风习习，暖阳高悬，撒得一地金黄。

尤妃舒坦地坐在一把精致的木椅上闭目养神，四名宫女分列两旁为其摇扇纳凉。

一名宫女远远瞧见赵扩来到，赶紧款步近前，在尤妃耳旁轻语数言，尤妃忽而睁眼，当即喜上眉梢，在宫女的扶持下挣扎着起身，缓缓向赵扩迎去：皇上，您……您怎么来了，这会刚刚下朝，怎么没在寝宫歇息呀？

“朕……朕想你，就是想你！”赵扩方才还是满脸忧容，说话之间已握住尤妃的双手，揽之入怀，同时亦现出欢颜之色。

其实，此时的赵扩实所谓“人急偎亲”，本来有满肚子的辛酸话欲向尤妃吐露，但眼见尤妃满面病容，纤纤之身当真是弱不禁风，不觉登时便咬住话头，换作说辞，却也是一片赤城之心。

“你身子……感觉如何？”赵扩扶着尤妃坐下，自一个宫女手中接过一柄精美的蒲扇，亲自为其纳凉。

“臣妾无大碍，只是近来时常犯晕，吃不下饭。便是强咽也是无济于事，真是如鲠在喉一般。”尤妃笑笑，眼望赵扩道。

“爱妃……太医怎生说法？”

“太医瞧过了，言道一切正常，胎儿安好。”

“那就好，那就好。近来……国事……国事繁杂，朕……唉，朕也是有心无力啊！”

赵扩这时终于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烦苦，眼望尤妃，情凄意切地道。尤妃见状，泪水忽而哗地流了下来，泣不成声地道：陛下……珍重……切切珍重！

赵扩闻言，轻轻点头，忽而瞧见身旁四名宫女亦暗自垂泪，微微作势，温言道：你们且退，朕和尤妃说说话。

宫女得旨，裣衽施礼，盈盈下拜，齐口道“是”便缓缓退去。

“臣妾虽为一介女流，然亦略知国体大义。小的时候，臣妾茅屋之畔便是私塾，每每兴致来时便去聆听，依稀记得先哲有言‘儒林之官，四海渊原，宜皆明於古今，温故知新，通达国体，故谓之博士’！”尤妃说着，眼见赵扩不住地微笑颔首，心知正中其怀，继而道：陛下，蒙古人此三条法章实乃灭我大宋之核要，只是徐徐图之而已。其一，每年纳贡财税六成，此一条必致我大宋国力疲乏，无力高薪养廉，渐而导致官逼民反，处处揭竿，甚而效法昔时梁山聚义；其二，准许蒙古驻军绍兴府、襄阳府、重庆府、肇庆府，此一条无异于扼我咽喉之举，设若届时蒙古入侵，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狼烟江南，彻底瓦解我大宋军事；其三更是狠毒，要求我大宋子民人人习学蒙文，说蒙语，这……这简直——

“爱妃……爱妃，别说了，朕……朕明白……明白！”

赵扩说着，慢慢起身，踱出几步，长舒一口气，遥望苍穹，但见一排大雁“人”字形飞过，痴痴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坚毅之色。

尤妃缓缓支撑着站起，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依附在赵扩肩头，亦显出一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轻松来，眉梢微扬，忽而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