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屏 风起

“当真不帮忙？”宋心慈有点不放心。

“不用，那家伙狡猾的很。”

出了金光寺，二人回到马车内等候，好一阵子仍不见人回来。上官玉皱眉，正打算唤随珠遣人去瞧瞧，便听见马蹄声靠近。

文殇和天宝骑马走近，见上官玉下了马车在外边等着，哼了一声：“算你有点良心。”

“怎么？以为我先跑了？”

“你若是敢跑了，爷就戳穿你，告诉裴襄那厮你就是砸了他萝卜头打断他牙齿的人！”

“好哇，我不拦你，尽管告诉。”

死丫头，就料他不会说是吧。

“既然没事儿了，那就回去吧。”

“等等。”文殇喊住她，凑近她身边，“刚才我见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你相识的那个阿那幕，和上次在街上惊马差点伤了你的人一起。新月商贾，与大燕几个官宦贵胄相谈甚欢。”

“那有如何？”

“你就不好奇？”

“好奇？你自己所见有疑惑大可自己去查，可别想把我套进去。”

文殇嬉笑骂：“得得，当我没说。你这模样该不会方才也见到了他？何时？”

“就在派福米的那会儿，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不过今日那么多商人，有新月白商也不奇怪，坐贾行商向来都会巴结当官儿的，官商勾结本就稀松平常。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你跟踪了？”

“我……”

“我倒是不知道你好奇心这么重。”上官玉见他脸色有些异样，转言改口：“啊我忘了，你也是商人来的，鼻子难免闻到铜臭味，生意之道我可不懂得，你若实在好奇就去查查他们，毕竟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了。后会有期，小流氓。”向他摆摆手，转身上了马车，暗下却微微皱眉，当街惊马的那个人？

“大文哥，郡主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啊。”

“不，她不是不在意，而是看我太在意。”

回程很快，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城。宋心慈看了街上略微拥堵的情形，有些不放心：“当真要在此下车？还是送你回府先罢，你只带了随珠一个人，到底不安全。”

上官玉系好斗篷下了马车，朝她挥了挥手：“不必担心，这儿离上官府不远了，不会有什么事儿的，阿慈你先回去吧。”

“小姐咱要去哪里？”

“哪儿都不去，我只是，想散散心，透透气。”

小姐的心思随珠到底猜到一些，晓她仍在愁恼赐婚之事，便忍不住开口劝慰：“小姐，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您的婚期还有几个月才到，久着呢，后边说不定有什么变数，您不必这么忧患。”

若能有变数早就有了，仅剩三个多月，恐怕她这次真的栽了。看了她的丫头，随珠还不到十五岁，用不着愁。

“随珠你放心，以后你嫁的人我一定会给你找一个和你心意，家世好人也好，对你好绝不让人欺负了你。”

“小姐，您说什么呢！奴婢不嫁人，奴婢要一直陪在小姐身边！”

“好好好，不嫁，等找着了如意郎君再嫁。”

“小姐！”

“好好我不说了，瞧你这么不经逗。”

走路间不经意被撞了一下，上官玉也不在意，过几日就是盛会，这里越来越热闹，城内各处的酒楼客栈客房皆已经住满，陵安物价水涨船高，许多人不惜花钱来此就为一睹圣颜。

好一个与民同乐。

二人挑了一间茶楼进去坐会儿，可没多久就出来了，即使在厢房里也听到外边吵吵闹闹，实在败坏兴致。出来瞧见对面一边就是汀澜坊，遂有心思进去瞧瞧。

不同于其他地方，汀澜坊内却是安静的很。也可能是因为这儿卖的是绣画，全是女儿家的东西。

老板自然是认得她，忙迎上来：“郡主大驾光临，方才在清点旧物，恕小的怠慢了。”

“无碍。”上官玉进去转了一圈，“陆老板，你这里越发雅致了，换了一批摆件儿。”

老板请她上座，叫人奉茶后，这才谦虚回答：“小店清简朴素，是郡主到来令我这儿蓬荜生辉！”

“你这儿最近有哪些好的绣品？”

老板望了一眼堆积如山的订册，叹气不已：“近年关了，许多客人都上门订做绣礼，哪里还顾得上新绣。”

“逢年过节的绣礼来来去去都是那几种花样，你们做这么久，应该早就顺手一日绣百幅了。”

“话虽如此，只是没多久就是圣上大寿，偏偏这时候赵夫人赶着来要订做献给圣上的绣图，一幅百米长的万里江山绣图，还要双面绣，我这绣楼里的姑娘们日日赶着刺绣，眼睛都快花了。”

“赵夫人……确实是好有心思的寿礼，陆老板辛苦了。”

“不敢，开门做生意都如此。”

“我不着急，我的绣品元宵后绣好便可，就请钟漓姑娘帮我绣一幅雨竹屏风图。我知道钟漓姑娘的刺绣向来千金难求，钱多少不重要，我这幅绣品是要送给大将军府的宋小姐，我想她应该不会不愿意。”

老板有些为难，赔笑道：“郡主，实在不巧，钟漓姑娘几日前刚离开陵安，说是家中有事走得匆忙，恐怕要年后才回来。”

“离开陵安？不知钟漓姑娘家乡是何处？”

“诶哟，她跟郡主您倒也有缘，她的家乡便是在清河。”

“清河？”上官玉诧异，这位钟漓姑娘她虽不常见，可少说也有几次交遇，算不上熟稔也并非陌生人。她却从未在钟漓身上感受到半分南烟女子的姿态，也从未在她面前吐露半分。钟漓性子向来清高，不想同她交往也不为过，只是上官玉曾暗下派人查了她的身份，也不曾查到她是清河人。若不是她遗漏了，那便可能是这位姑娘深藏不露。

“果真是不巧，清河来回一趟时日不短，总归我也不着急，那就等她回来再说罢。”

“诶，好，待钟漓姑娘回来，我即刻将您的需要转告她。”

“如此，那就谢谢陆老板了。陆老板这里也忙我就不在这儿叨扰，先走了。”

“诶，郡主慢走。”

老板诚诚恳恳将人送出门外，像是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尊大佛。上官玉十分郁结，她似乎没在汀澜坊砸过生意啊？

“我有这么可怕么？”

“小姐，陆老板一向这般谦卑有礼。”

“好生谦卑！”

起风了，上官玉拢了拢衣服，打道回府。路过卖栗子糕的小摊子，热腾腾冒着烟气，顺手买了一份。

“啊！”角楼底下，一个小姑娘当众被打了一耳刮子，模样瞧着不过八九岁，小姑娘被打得半边脸都肿起来，路过的行人没一人上前帮忙，瞧了两眼纷纷避开。

小姑娘被打倒在地上，一身脏污抱着眼前的大汉不松手，低声哭咽。被抱着大腿的男人不耐烦，又朝着小身板狠踢一脚，骂咧：“滚开！小小年纪不学好，尽学会偷东西！”

“不……不是，那是我的银子，不要抢……我的银子……”

“死丫头不松手是吧？”

“求求你……把银子还，还我……”

一条鞭子打过来，圈住男人抬起的手掌，狠狠一拉将一个壮硕的汉子拽开，连退数步。男人猛地被打，抬头见是一个丫头鞭打他，登时怒气满目狰狞：“你敢打我！活得不耐烦了？”

“正好试试我的鞭子顺不顺手。”上官玉将鞭子收回，上下看满意的很，果然是很称手的武器。复抬头看了眼前的大汉，双眸凌厉，冷笑，到底是谁活得不耐烦了，“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孩儿，抢人家钱财，我打你有错？”

“这是老子的银子，这个丫头模样你哪只眼睛看她像是有钱的？”

“是我的……大哥哥，给我的……”

估计被了打重伤，小姑娘说话颤抖不成字儿了，随珠跑过去将她扶起来，发现她身上全是伤痕，惊呼：“小姐，她身上全是伤！”

“臭丫头你要多管闲事是吧！”

啪！鞭子猛抽过去。

“啊！”

又一顿鞭子，不废话，可劲儿打。鞭尾的箭头精准地打中男人的头部、脸上、腰肋，哪脆弱往哪打。

“啊！”男人被打得遍体鳞伤，一个壮汉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连连求饶：“别打了疼！我错了！是我抢的，银子是我抢的！别打了！啊啊！姑奶奶饶命，别打了！”

继续抽打几下后，收了鞭子。“滚！”

男人连滚带爬，匆忙逃命。

上前捡起丢在地上的钱袋，走到小女孩儿身边将银子还给她，瞧见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眉头紧皱。

“谢谢姐姐！”

“这些伤口是怎么回事儿？刚才那个人打的？”

小姑娘身子虚弱的很，低头瞧了自己身上的伤痕，委屈落泪，只摇头不言语。穷苦人家，为了钱什么事情都有，上官玉见她难以启齿，也不强问，从自己身上解了斗篷围上小姑娘身上，丫头身子小小，又穿得单薄，不被打死也怕被冻死。

“钱财不外露，你拿着这么多银子出来难免会有人眼热，你又还是个孩子如何护得了自己？”

小姑娘忍不住哭出来：“我不知道，是大哥哥给我的，他叫我好好藏着……可是，奶奶病了，我不知道买药多少钱……我要给奶奶买药。”

“我们带你去找医馆买药。”

“谢谢姐姐……”

上官玉笑了笑，把栗子糕给她吃，小姑娘小心翼翼伸手接过去也不吃，许是想带回去给奶奶吃。

“伤疼先忍耐一下，待会儿让大夫瞧瞧。”

“我不用瞧，大哥哥有给我药，回家擦药就好了，很快好！”

“大哥哥是谁？你的哥哥吗？”

“我没有哥哥……是一个拿了长枪的大哥哥，他给我们找了房子住，还给了银子。”

“拿长枪的大哥哥？”看来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勇士啊！

“大哥哥是好人！刚才那个人……以前住在我家旁边，他欺负我奶奶被大哥哥看见……大哥哥打了他，帮我们找房子。我……不小心撞了那个人，我不是故意的！我道歉了，可他说我偷他银子……”

小姑娘说话断断续续，浑身颤抖，眼神飘移不定，似乎是惊吓过度神志有些恍惚了。嘴唇裂开见了血丝，不知是受冻还是饥渴受饿久了龟裂，替她系好披风，问道：“能告诉姐姐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十四岁……我没有名字，奶奶叫我小宝。”

十四岁，跟随珠同岁？可模样看起来像是八九岁，心智也像个孩子。叹了一口气，是怎样的境遇将一个姑娘养成这样。

从医馆出来问了住址送她回家，上官玉想要握住小姑娘的手，被她躲开，小丫头还是有些害怕她，湿漉漉的眼睛瞟着她，不知为何被这样看着，她心中莫名刺痛了一下。

到了家门口，大门敞开着，小宝忍着疼痛小跑进门：“奶奶……大哥哥！”

眼前的小屋子不仅不破漏，而且还有些好，砖瓦齐全，土墙也像是新砌的，这条巷子周围的房子都整齐完好，住的虽不是大富人家，但也都得需有些小钱才能买得起这儿房子，这位勇士可真是帮人帮到底。

此刻那勇士似乎也在屋里边，勇士不愧是勇士，送佛送到西，救人之后还能回来奔波看望，嗯，可嘉，可叹。

上官玉走进屋内想要瞧瞧这位勇士的英姿面貌，顺着小宝的星星眼望过去，一看吓一跳，乖乖，这勇士是谁？武钧龙！啊呸，勇士！

武钧龙看见她倒是被惊愣了一下，低眉站在一旁不说话。穿着一身褐色的常袍，确实人模……人样，上官玉扭头回去，目不斜视。

小宝转眼见到上官玉，脸色微颤，坐到奶奶身边笑着轻声说：“奶奶，这位姐姐刚才帮了我，她还给了我热糕……”将裹着栗子糕的纸解开，拿了一块放到奶奶手里，“奶奶您吃。”

倚靠在床上的老人，抬头望过来，双眼含泪光，感谢不已：“多谢小姐相助，外面那么凶险，要是没有小姐您，我家小宝恐怕回不来了，谢谢……”

许是老人慈眉善目，让她想起了远在清河的祖母，上官玉咧开笑容，温声回答：“老奶奶您别客气，我只是举手之劳。”

老人泪目：“你们都是好人……是我不中用，让孙女跟着受苦。”

“奶奶您不要说了，小宝不苦。”

“我苦命的孩子，好在遇见了好心人，好孩子，心善会有好报，我知道，我知道……”

上官玉将买来的药草放好，吩咐随珠又送了些银子给她们，劝慰几句便告辞离开。日子总归还要过，她也帮不了多少，不是没有一劳永逸的方法，只是世上的穷人这么多，需要救济的不只有她们，举手之劳她可以做，可尽善到底她的确做不来，众生皆苦，伪善也好，凉薄也罢。

武钧龙见她转身出了门，从进门到现在只瞥了他一眼就再也没正视过他。黑眸深沉，声音低沉开口：“老婆婆，你们都安好我也放心，日后安心过日子，那些人不会找到这里，放心吧。”

小宝见他要走了，舍不得：“大哥哥，你也要回去了？”她知道此次一走，大哥哥不会再来了，就算再小她也懂，毕竟谁也不会永远帮忙。不论如何，她十分感激，在奶奶生命垂危的时候，在她求救无门的时候，有人带她们从地狱里走出来，又给了平静安稳的生活，真的感激。

武钧龙见她身上的伤口不减反增，眉头微皱：“我给你的药，你没用？”

小宝脸色红了，讷讷回答：“我……怕用完了，每次就用一点……”

正好今日随身又带了一瓶伤药，遂拿出来给她，小宝见了怕他误会，连忙摇头，着急说：“不，不是……大哥哥，小宝没有嫌弃少的意思，是我自己舍不得，药还有很多！”

“你一并拿着，以防丢了一个有备用。”

小宝小心翼翼接过来，双手将药瓶握得紧紧，抬头注视着他。

“以后好好照顾你奶奶，当心别人。”

“大哥哥放心……”她会好好保护自己，照顾奶奶。两眼怔怔望着离去不再回头的人，小宝转身埋头进被子里，小声哭泣。

奶奶温柔地抚着孙女的头发，把孙女抱过来轻声安抚：“乖宝儿，哭吧，哭完心里好些。”人啊，见过太阳的明媚，尝过阳光的温暖，谁还愿意回到黑暗的泥淖里去。偷来的阳光，终究藏不久，这样已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