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楼几重 第七章 两句古诗话思绪

半刻钟后，奚沐沿着石街的拐角向左转去，前方十丈处出现了一个破败巷口。

他目光一闪，脸上寒霜密布，缓步走了过去。

那几名流里流气的少年还在老地方，没有离去。

他们身旁堆着几摞高高茅草，几人不时对火堆添着燃物，神情欢悦，像几个醉汉手舞足蹈。经他们薅过的那面草墙，则像被醉汉蹂躏过的可怜女子，披头散发，模样凄惨。

“幼稚。”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几名少年背后响起，少年们闻言转身，看见奚沐伫立在不远处，脸色犹如暴风雨前的天空，布满阴霾。

少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齐刷刷地、恶狠狠地向奚沐盯去，面露不悦，目露凶光。他们听得出来，这人今日是找碴儿来了。

“奚沐，有事吗？”人群中有人喊出奚沐的名字。那名少年名叫姜天河，与奚沐是老相识，是那种不打不相识的老相识，是那种经常挨奚沐揍的老相识。

“皮痒了。”

姜天河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喉结在不经意间动了又动，这句话他太熟悉不过了，每次挨揍前都会听到奚沐来上这么一句，以至于后来竟成了他的梦魇，做梦都被吓醒过几次。

往事如烟，这么多年过去，两人少有交集，他也渐渐将这些旧事遗忘，可如今再听此言，背后仍是不免升起一股凉意。

到底是你的皮痒了，还是我们的皮痒了？他想问却不敢问。

“这谁啊？小河。”

“哪里窜出来的小崽子。”

“是不是皮痒了来让我们给你挠挠？”

另几名少年没有察觉到姜天河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兀自在一旁恶狠狠地叫嚣。

“来。”极为简短的一个字从奚沐口中轻袅袅飘出。

有两名脾气火爆的少年一听来人如此嚣张，瞬间压不住火气，站起身，走向前，就要出手教训奚沐。

其中一人抬腿朝奚沐的小腹踢去，奚沐眼疾手快，抓住那人脚踝，像抡标枪一般，使劲甩了出去。

“咔嚓——”

“哎呦——”

两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道是骨头撕裂发出的声响，一道是少年凄惨无比的嚎叫。

刚才奚沐太过用力，粗暴地将那少年的腿拉扯至胸前，在甩出去的那一刹那，另一条腿强行擦过地面，竟生生别断了骨头。

另一名少年的拳头倏忽而至，奚沐一个闪躲，站稳身形后猛扇了一巴掌过去，将少年扇的生生在原地转了两圈。那少年仿佛当头挨了一棒，脑袋里金星直冒，鲜血霎时顺着嘴角流溢出来，一颗白如雪晶的牙齿滚落到几丈远，上面残留着几绺血丝。

奚沐这一番动作恰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只用了短短几个呼吸，便把两名少年从意气风发打成了偃旗息鼓。其他几名少年本欲起身帮忙，可一看这情形，顿时傻眼，哪里还敢再挪动一步。

这些人都是些色厉内荏的角色，虽说平日没少打架，可欺负的都是怯弱囊揣的软骨头。他们仗着人多，往往攻无不利，从未遇到过像奚沐这般心狠手辣的。

奚沐冰冷的眼神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令少年们如堕冰窖，不知该如何是好，周围的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似的，没有一个人敢粗声喘气。

“都认识石滇吧？以后谁再欺负他一下，牙给你们掰了。”奚沐的面容仿佛解了冻，突然微笑着说，可在众人看来，这诡异的笑容却比方才的冷峻恐怖十倍！

“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奚沐接着道，语调轻柔和婉，浑然见不到半点戾气。

几名少年如蒙大赦，拔腿便跑，看也不看躺在地上打滚的两名同伴。

“姜天河，你留下。”

转身欲跑的姜天河暗暗叫苦，不知这位煞神为何独将他留下。他抬头看着落荒而逃的几人，心中不由怒骂，真他祖宗不讲道义。

“姜天河，要是让我知道石滇受人欺负了，我不找他们，就找你。”奚沐脸上依旧挂着一缕浅浅的微笑，语气也不像警告，更像一位阔别已久的老友在推心置腹地倾诉。可姜天河听得却是毛发直竖，冷汗直流。

若石滇被旁人欺负，这帐也算在我头上，那我岂不冤死？姜天河在心中嘟囔道。他本欲出言争辩，抬头刚一看见奚沐那双令他手脚发麻的眼神，一肚子的牢骚瞬间无影无踪。

“你也走吧。”

姜天河仓惶站起了身，胡乱擦了擦冷汗密布的额头，不一会便消失在路口拐角。

可怜另外两名少年，在地上疼的死去活来，满地打滚，嘴里不断传出杀猪般的嚎叫。

“其实，我不喜欢这种暴力，一点都不喜欢。”奚沐自语道。不知这句话是不是被地上的两人听到，他们的哀嚎变本加厉，凄恻动人。

奚沐对此视若无睹，转身便走，宛如一阵清新的风。

他边走边摇头叹息，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句“这次下手有些狠，以后注意”的喃喃细语远远飘来。

散食堂在部落的最东面，是冥水部有名的地标，来此地领取食物的渔民经年不断。再往东，便是一条条深不见底的天堑鸿沟。

这些天堑鸿沟背后还有一则轶闻，在冥水部广为流传。传说，冥水部所处的这片石地千年前曾是一片巍峨入云的高耸山脉，海神风神因争执在此地大战，大战持续数日，双方胜负难分，战况激烈异常。直到第十日，海神一怒之下使出千钧之力，将这片山脉斩平，重伤风神，赢下了这场恶斗。

光滑平整的石地与那一条条深壑便由此而来。

当然，这传说奚沐是万万不信的。

此时已临晌午，散食堂门口依然人山人海，把宽敞石街堵得水泄不通，几条人流长龙以溪流似的涓涓样子，缓缓向前蠕动。

奚沐来到这里后，顿觉无望。

“小沐，看来今日是不行咯，明日记得早点来。”

“也只能这样了，走吧，李爷爷。”

奚沐无奈道，他身边站着一位与他爷爷年纪相仿的老头儿，两人是在来时的路上遇到的。老头真名不详，部落的人都叫他“李老头儿”，是条老光棍，奚沐看他孤苦无依，时常去他家帮忙。

从散食堂回到家后，奚沐将早上的饭菜热一下，草草吃了几口。他爷爷中午不回家用饭，他倒也乐得清闲。

想了想下午要干点什么，是读那本古书还是去采撷茅面，一番思量，他决定先将古书看完。毕竟古书乃部落禁物，还回去得越早，风险越小。

翻开昨夜未读完的禁书，再度沉湎于上古世界的风情当中。此刻，仿佛有一股跨越悠久岁月的冥冥之力笼罩着他，徐徐在他面前铺展出一副恢宏的风俗画——一副描绘上古世界的风俗画，这种感觉令他着迷不已。

不去被尘世打扰，不必为俗事操神，不用和繁务来往。

奚沐脑海空明，澄波不染，敞开心神去领略上古世界的风土人文。

他孜孜不倦地一页一页披览，忽然，页码处的两句古诗引起了他的注意。

“日暮冥思忽悟道，持剑踏破天外天。”

这首诗并不完整，余下两句已被噬烂，可这也足以勾起奚沐的翩翩浮想。

何为天外天？难道说天外还有天吗？奚沐又想到昨晚那首诗当中也有一句：了却残生后，魂归九重天。

他忙向前翻了翻，破碎纸张传来嗤嗤摩擦声，待翻到那首诗下，看清著那首诗的诗人叫做兰陵，是闾邺朝代的人。而著这首残诗的诗人则叫散真人，是北陵朝代的人。

奚沐读过不少古书，对上古朝代了解一二。北陵朝代远远早于闾邺朝代，中间差了约有五百多年。

非同一朝代的两人却都深信天外有天这等荒谬说法，难道上古的诗人比他还迷信吗？这令奚沐倍感混乱。他的所有有悖于现今世界的思想怪论，皆从禁书中习得，包括不信仙神。但为何这两位诗人会信这种愚昧之说呢？

在他心中，从未想过那些高瞻远瞩的的上古圣贤会出错。

可如果错不在他们，那只剩下一种可能，便是二人只想假借诗词，抒发感怀而已，并无其他寓意。可这说得通吗？奚沐不禁陷入深思。

暮色苍茫，黑夜趁白昼不备，再度袭来。

奚管帐从部落里回到家中，面沉如水，不苟言笑，对起身相迎的奚沐点了点头。

这个老人仿佛从不知何为微笑。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满是破洞的禁书，丢给了奚沐。

“读完那本，把这本也读了。”

“是。”奚沐顺从地答道。

“我有些累了，去烧点水吧。”奚管帐缓缓走到床边，坐下后长出了一口浊气。昏黄烛火下，老人白发皤然，显得极为憔悴。

一股心酸在奚沐心头泛起，爷爷终究还是老了。

“对了，今晚没有带鱼脏回来。以后每十日吃一次，勿要再为此费神。”

奚沐咧嘴一笑，模样比哭还难看。看来白天去找潭江的事，爷爷已然知晓。

“爷爷，你是从潭江那里回来的？”奚沐讪讪说道。

“哼，去烧水吧。”

奚管帐未置可否，然而奚沐心下已经有了答案，随即愧疚感油然而生。

潭江的性格他很清楚，不会刻意去找他爷爷告知此事，再说他平日里忙的不可开交，亦没有这等闲工夫。恐怕方才他爷爷去找了潭江，想再带些鱼脏回来，中途两人聊及了此事，他爷爷也因故临时改变主意，打消了带鱼脏的念头。

这一切皆是由他而起。

虽说奚管帐平时不给奚沐好脸色，可内心深处，还是极为疼爱他这个孙子的，只是这种疼爱，往往无声，往往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