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楼几重 第三十一章 冥水部惊变

奚沐与那艘阴森的幽灵船离开邛石角，起航去壮阔的深海中漂泊后，冥水部悄然兴起一场早有预谋的暴乱。平日里安分守己的潭江率先发难，带领着一帮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渔民与冥水部其他几派势利展开了一场血腥较量。

谁也无法理解，为何一向温和的潭江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行事果断，手段冷酷，杀伐决绝。比之部落另外几支势利的头目，更让冥水部人敬畏。有人猜想可能与奚沐有关，那名少年至今生死未卜，潭江对少年的爱转为了对部落几派势利的恨，若非他们当初不遗余力地抓捕奚沐，奚沐也不至于逃到邛石角去，更不会与幽灵船一同驶向未知的大海深处。祖辈巫师早有预言，幽灵船的彼岸乃为幽冥之涧，但凡上船者，有死无生，所以奚沐必死无疑，潭江也为此发了狂。

当然，这仅是猜测，没有人敢到潭江面前求证，现在的潭江已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潭江。

令人吃惊的是，就在潭江发难的第三日，冯护卫竟然带着古墓群的苦役们投向了潭江一方。细细打听才知，原来两人早已结识，而且关系斐然。据冯护卫讲，若不是潭江，他这个犟脾气也坐不上护卫一职。这就不禁引起了众人的遐想，纷纷脑补当年的狗血剧情。

总之，这两大主要势利联手后，很快就平定了冥水部。散食堂一派势利的头目徐主事战败身亡，跑商一派势利的头目刘管事携家眷逃到了共江部落避难，古墓群另一派势利的头目李护卫在家中自缢而死。乡父大位争夺之残酷，看得人咋舌不已。

就在人们以为部落终于清净之时，一场厄运毫无征兆地降临。附近的桑海部落趁冥水部虚弱之际，意图染指冥水部，霸占那一百多条渔船。攸关生死的抉择摆在了冥水部人面前。最终，他们选择抗争。在那场厮杀中，那些被冥水部奴役了许多年的苦役表现格外亮眼，他们不顾生死，杀气腾腾，下手之狠令人胆寒，杀的桑海部人丢盔卸甲，一败涂地。也难怪，他们好不容易从古墓群出来，怎肯再为人奴？

桑海部落的乡父咽不下这口气，一连造访了附近四五个部落，游说他们一起出兵冥水部，瓜分冥水部族产，听得周遭部落的乡父们蠢蠢欲动。他们几乎没有犹豫，敲定了良辰吉日，择日出兵。

这样一来，非同小可，冥水部岌岌可危。然而，一场大雪搁置了他们的计划。不，应该说打消了他们的计划。

自雪花落地那刻起，几位乡父对冥水部的觊觎就如同烈日下暴晒的晨雾，顷刻间荡然无存。不仅如此，他们变得忧心忡忡、惶惶不安，甚至无心打理部落，整日心事重重的样子，连桑海部落的乡父也淡忘了报仇之事。

他们更在意这场来势汹汹的飞雪。

从他们如临大敌的表现来看，这场突如其来的飞雪，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

那场雪的确与众不同，雪花的颜色不是洁白，而是殷红的血色，仿佛天遭诅咒，漫天焰红。

血雪下了很久，漫卷了多少地域已无从得知，只知道这片天地下，凡是人迹所至、飞尘所到之处便有飞雪飘零，端的是件咄咄怪事。

“天出凶兆，灾祸将至。”

当所有人都惶惶不已时，此类恫吓人心的言论不胫而走，在各个部落中广为流传，人们为之喧沸，常闻仰天悲呼，行号巷哭。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奚沐。

血雪将落时，满头霜发的奚沐已远在冥水部数百海里之外，独自站在甲板上，凝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愣怔发呆。

暮气沉沉，空气潮湿，小北风嗖嗖地刮，奚沐身上的衣物迎风激荡，长至腰际的银发尾在身后洋洋飘逸。墨色大海在他面前怒不可遏的咆哮着，黑魆魆的海水散发着幽冷摄人的气息，一阵阵翻涌，如同一头炸毛的荒古巨兽，凶戾万状。

奚沐却视若无睹，他满门心思考虑着一个重大问题——水不多了。

这么多天过去，他已经接受了幽灵船的诡秘古怪，也接受了自己年少正盛却是满头白发，更接受了幽灵船全无人性的将他拐走这样一种无耻事实。可厄运显然仍不打算放过他，又给他出了道生死难题。

船尾的艏楼已被他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以幽灵船不符常理的邪性来看，搜出个能让他衣食无忧、吃喝不愁的邪器亦未尝可知。如此一来，他当前所面临的绝境不攻自破。不过当他搜到第三十八遍时，他痛苦地做了个反思，最终还是放弃了。至于那层暗无天日的船舱，自他上次去过之后，就在也没有下去过。

船头的艏楼也被他搜个精光，那是一处指挥舱，似乎也是舵舱，可是没有见到掌控航线方向的舵盘，只有一面开着旷阔洞窗、能够眺望大海的望台与一座磨边缺角的装置台。

装置台上安置的器具不多，却装着一个奚沐曾在禁书中看到过的物什。它叫弩弓，苍苔斑驳，残破不堪，弓弦已被拉满，上面拤着一个黑色弩郭，状若长盒，里面是否填充箭矢不得而知。其一侧则是一面纷繁图案，由一根根拇指粗细、环绕回转的锈蚀线条勾勒而成。

那面蚀迹斑斑、风化惨重的图案一眼就吸引了奚沐，他只觉目瞪口呆，接着便是一阵激动。

这图案他非常熟悉，是十里坟那七座石碑上镌刻着的其中一幅。之所以感到激动，正是与它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这大概是幽灵船上唯一与冥水部落有牵连的东西了。

不过，待他冷静下来，又是一阵怅然。他发现这副图案出了一点偏差，其中有几根裂着灰屑的线条并不在它们原先位置，整体看上去有种不太协调的违和感，不知是被人动了手脚，还是本就这样。令他怅然的是，明明看出了问题，却不敢将它们摆回正确位置，谁知道矫乱扶正之后，会出现什么变故？他头上那如雪般的白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要提防船上的一切。

“哎！”

奚沐意兴阑珊地转过身，面容无光，倦慵的眼神在船上缓缓蠕动，仿佛注视着一只虚无的蜗牛，寻找下一个乏味的落眼点。

很久没有这般清闲了，直至昨日，他还鞧着屁股在两间艏楼里翻箱倒柜。这猛地清闲下来，又不知干些什么，只能在船上无聊，打量着幽灵船的穷酸模样。

幽灵船的船栏一面不剩，光秃秃的，看着像一条捋光了鱼鳞的瘪鱼，通向艏楼楼顶的阶梯衰敝地半隐在角落里，透着死气沉沉的老迈，甲板上那根豁牙桅杆颓废地横倒着，折断处尖刺森立，触目惊心。

目之所及，一派疮痍。

桅杆上生着不少褐色斑点，似乎在表露它经历了数不尽的凋岁流年，一道干巴巴的缝隙贯穿其间，一直延伸至与甲板相接的杆顶。

他的眼光漫无目的，沿着那条缝隙望去，一面缠在杆顶上的泛黄了的破碎旗招压在桅杆身下，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面旗招残缺得厉害，似乎丢了几个字眼，只剩一个铁黑大字，奚沐侧歪着头，看清上面写的是“重”。

“重是什么意..”

说到此处，声音戛然而止，就仿佛鼓锤了猛击了一下鼓面，之后迅速收手，只余清亮的铜音在空气中震颤。

奚沐先前无精打采的表情变得满脸迷惘，失焦的眼睛里流露着一股孤独无助的神色，眉宇间也多了几抹凄清与苦楚。他怔怔地立在那里，宛如一棵奄奄一息的老树，视线定格般地投在那面破碎旗招上。

只见旗招上那个笔走龙蛇的重字之下，赫然写着两个歪歪斜斜、不甚明晰的巴掌字眼：“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