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楼几重 第十一章 部落禁地

邛石角，是一处岬角，也是冥水部人心中的不详之地，

这里附近亦是一带海域，然常年人迹不至，端的荒凉偏僻。放眼望去，海岸上怪石嶙峋，浅海中歪树横生，似一个个蓬发乱舞的野鬼孤魂，令人心生怯怯。远处海面上还有几艘废弃船舸漫无目的地飘荡，更令诡谲气氛浓重三分。

任谁来到这里，心里都不免有点打鼓。

邛石角在冥水部东北向约八里处，远远偏离部落，若要抵至此处，需经数条深壑，几段崎岖山路，略费周折。

当然，它之所以不详跟距离远近无关，那几艘废弃船舸才是原因所在。

这些船舸体型庞大，比冥水部中最大的渔船还要长个几丈，可它们却不是渔船，作何用途没人能够说得清楚，不过绝非打渔作业所用。

船舸的外形虽是支离残破，但其遗存的朽躯烂壳却依稀能够看出当年的风骨，借用冥水部第二博学之人张老先生的话就是：镂刻极工，流墨错采。

试问，如此造艺，怎能会是渔船。

同它的用途一样，也没人说得清它们究竟哪个年代废弃在这的，只知道年月不短，至少在奚沐曾祖的幼年时，这些破船已在这片海域晃荡。

破船全身上下不忍卒睹，船体百孔千疮，船舷耷拉在甲板上，船桅齐腰横断，破坏程度极为严重。它们看上去像一个个因负伤而卸甲的老兵，落寞地在海面荡来荡去，兀尔结束油尽灯枯的一生。

然而诡异的是，当你多看这些破船几眼，心中会陡生一种卑微渺小之感。谁也无法解释究竟为何会这样，明明是几艘破船烂舸而已，怎地这般怪异？似乎这些破船周身笼罩着一股难以言状的神秘气息，使它们在奄奄一息之际，仍维持住了最后的尊严。

破败，但却摄人。

衰迈，但却傲然。

老弱，但却不彰。

虽未曾见过它们年轻时的傲骨风姿，却决计不敢小觑。船身四处透露着古老沧桑的痕迹，悠悠而又湛湛。

破船不是由硬木所造，其所用材料乃为何物，冥水部人也说不上来。不过可以确定，这种材料比石头还要坚硬数倍，骨刀也难在上面划出刀痕。

深受迷信荼毒的冥水部人甚至一度认为这种材质非世间之物，不然为何他们不曾见过？

更古怪的是，这些破船并非一直停泊不动，隔一段时间，它们便会起航，随着滟滟波光消失在大海尽头，隔一段时间又会再次出现，行踪诡异不定。

它的终点在哪里一直是个谜。冥水部近百艘渔船出海打渔时，从未在海面上碰到过它们。

传闻，很久以前曾有几位胆大的渔民去船上一探究竟，但全部没有回来。当那些人登上破船的那一刹那，破船乍然起航，带皱了一泓海水，也带走了他们。

这些人之后，又有几拨不信邪的人登船，无一例外，尽皆未回。

后来有一名巫师声称海神与他通灵，海神告诉他，这些破船乃幽冥渡船，它的彼岸为幽冥之涧。但凡上船者，有死无生。

久而久之，这片海域成了冥水部的禁地。

无人想来，也无人敢来。

“沐哥..你不会要带我去那片鬼地方吧？”一路走来，石滇已经问了无数遍这个问题。

可奚沐置若罔闻，就是不理他。

眼看这个方向越来越不对劲，石滇面色苍白，双手冒汗，忍不住再次问道：“沐哥，你真要带我去那个鬼地方啊？”

“你跟我走就对了。”不知是不是快到的缘故，奚沐终于开口。这一路上他不再如平日那般与石滇有说有笑，自顾自地低头凝思，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可这个方向是去邛石角的呀！”

“那就去邛石角，有我在，你怕什么。”奚沐漫不经心地答道。

石滇猛地刹住身形，愣在原地。看着奚沐的身影越走越远，他痛苦地摇了摇头，嚎叫道：“等等我啊！沐哥！”

奚沐从不相信邛石角的传说。

那些故事发生的年代太过久远，在冥水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难免有好事者进行一番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将之间的情节渲染得更凶更吓人。

至少他没有亲眼见过，部落中年岁最长的人也没有亲眼见过。

既然没有见过，又怎能笃定传闻一定为真呢？保不齐那些故事诞生之初，只是编造者为了吓唬自家孩子不要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不过奚沐也不否认那些破船确实有些门道。他每次盯着看一会儿，内心会莫名升起一丝怪异情绪，但也仅此而已。单靠这一点，就对传闻听之信之，未免太过浅薄了。

邛石角已经出现在视野中，奚沐凝眸望去，一块窄狭陆地像一柄尖刀，朝大海极力刺去，上面的乱石嶙峋突兀，经年受潮水冲洗，润泽莹华。近处水域中生着一棵棵枝藤盘结的海树，彼此攀附，有若千臂鬼怪，丑相狰狞。

遥遥海面上，则有几艘破船随波起伏。

“一年了。不知我的猜想是对是错。”奚沐的言语中带着微微抖动，像一股淌过山石的潺潺溪流。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情绪。

倘若此刻与他对视，会发现他的眼眸里闪烁着极为复杂的光芒，有迷惘，有凄楚，有犹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提步向那块尖角走去。

潮水不断拍岸，些许水珠溅在了他的身上，他听而不闻，面无表情地向里行进。他在一片乱石处停下，徘徊了一会，然后弯下腰去，将乱石扒开。他手上的每一个动作都极为认真，极为仔细。

清理了乱石后，他的额头处已沁出一片细密汗珠，但手中动作未停，接着往下扒。

一个石坛。

两个石坛。

三个石坛。

四个石坛。

五个石坛。

六个石坛。

片刻后，六个石坛被他挖出，一一摆在面前。奚沐横手抱在胸前，对着六个石坛发起愣来。

“沐哥，这是什么？”石滇蹑手蹑脚走了过来，轻声问道。

他的双目躲躲闪闪，对破船方向十分忌惮。

“你看像什么？”

“没看出来。”石滇挠了挠头。

奚沐诡异一笑，露出几颗雪白牙齿：“祭祀大会。”

“这石坛跟祭祀大会有什么关系？啊！不会是仙酿吧！”石滇陡然瞪大双眼，吓得连退两步。

奚沐也不多言，再次看向石坛，眉头紧锁。

“疯了疯了！这要是追查起来，整个部落还不被翻个底朝天...咦..不对啊，埋藏仙酿的地方日夜有人把守，不可能偷得出来啊，再说每年祭祀的仙酿只有两坛，这里怎么有六坛呢？”强自镇定后的石滇察觉出了不对。

“我可没说是仙酿，不过——也未必。”奚沐拖着长腔道。

“听不懂。”石滇一脸茫然，搞不懂这其中隐秘。

奚沐轻轻一笑，眼神恢复清明，眉宇间多了几分毅然：“开了封便知。”

他不再犹豫，将封住坛口的木塞悉数拔起。

第一个石坛打开，里面的坛水无色无味。

第二坛打开，同样如此。

第三个石坛打开，颜色有一丝白意，一股淡淡清香扑鼻而来。

第四个石坛打开，色泽淡白，一股浓厚香醇的气味飘溢而出。

第五个石坛打开，一股呛人的气味，色泽也更白一些。

第六坛则散发着一股臭味，颜色白中带黑。

石滇的目光来回扫过这六个石坛，心中不解之意更深，到现在他还是没弄懂奚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他想要出声询问，可当他抬头的一瞬间，蓦地呆住。

奚沐脖子与额头处青筋赫现，整张脸一片殷红，仿佛要渗出血来。

这是怎么了？石滇吓得缩了缩脖子，静守一旁，不敢多言。

奚沐对此浑然未觉，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风暴中难以自拔，石坛尽被打开的霎那间，他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全身僵住，脑海中轰鸣不休，有如奔腾江河翻涌不止，也似九天神雷滚滚而来。

他的两眼死死盯住第四个石坛，眸子里精光绽现，几欲要生吞了它。

第四个石坛中飘出的气味他忘不掉，一辈子也忘不掉！

去年在祭祀大会上，一坛仙酿与他擦肩而过，他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幽香。

浓厚香醇，迷人心神——

那股气味与第四坛此刻散发的一般无二！换言之，第四坛就是所谓的仙酿！

奚沐浑身气血上涌，面容异常酡红，拳头被他捏的咯咯作响，呼吸粗得如同一头疯狂野兽！

什么海神？什么仙酿？什么恩赐？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次从祭祀大会回家之后，他心中就产生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把仙酿的面具撕开。

私读禁书多年，他所秉持的无神思想无比坚定，加之他对部落迷信的厌恶，这个大胆的想法略一出现，便再也挥之不去。

为了如法炮制仙酿，他找来石坛，在坛中放入清水、通天榕树叶、龙船杨树筋三种普通之极的材料。虽然具体配比不甚清楚，可这并未难倒他，大不了多尝试几次。他一连用了六个石坛，里面的材料配比各不相同。谨慎起见，他特地挑了邛石角这片不祥海域作为埋藏之地。

如今已一年过去，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成功了，又一次将海神的面目撕下了一层。

爽意无匹的满足感令他全身舒泰，酣畅淋漓。奚沐再也忍不住，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