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中 医路十年（二）

三张硬座，一个行李箱，父母和我在九月初的某个午后踏上了北上的列车，绿皮车况且声中走了将近十二个小时。

尽管事先有所准备，云州的早晨还是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出站就像入学须知上写的，校方接新生的大巴车和欢迎新生的醒目接站牌很远就看到了。学姐学长热情的帮着拎行李。大巴缓缓地开出车站，因为时间尚早，街边很少有商家开门营业。迎着初日的朝阳，我心里一直在想，我的大学究竟是什么样，大学我来了！

学校位于市中心偏西北的地方，建校于1958年，之前是所高等专科学校。就在一年前，和其他两个学院一起成立了综合大学，成为该大学的医学院。纵使我再怎么有心里准备，学校的沧桑感仍旧让人不免心生凄凉。有位新生一下车，还没去报到，看到学校的样子，来了句：我去，比我们高中还破。然后，转身拖起行李箱就离开了。后来班主任点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真的没报到，我们是一个班的，全班34人只有他一人没报到。

我当时想，这就是我未来五年将要生活学习的地方（09年下半学期搬去了人烟更为稀少的郊区新校区）？

没有复读的勇气，犹豫再三，我想既来之，则安之。

我们有固定的教室，每个班有固定的班主任。

之后的日子证明，不要望文生义。要不然，你选的可能是一条需要跪着走完的路。在这里所谓的中西医结合就是：一套中医教材，一套西医教材，各有各的理论体系，课业比高中还重。难怪学姐说，专业选的好，年年像高考。我。。。。。。

解剖学，中药学，医古文，中医基础理论，中医诊断学，还有些课程实在记不住。为了记住知识点，只能背背背。

09年假期，我遇到了第一位临床老师。

姑妈在省城开了药店，为了社会实践，我选择去药店帮忙，正好，药店准备上中药，聘请中医大夫坐诊。

我帮着打印粘贴百子柜上的中药名称，并且准备我从书上看来的各种中药用具，比如擂钵、戥子、装贵重药材的密封罐。

一周后，中药到货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全国有几大药材市场和基地，这次接触的药品来自河北安国和安徽亳州，我从未到过更未曾听过的地方。

借着中药装柜的机会，我认识了260多种中药材。

坐堂大夫姓李，60多岁，光头，面色红润，声如洪钟，身材魁梧，体格跟喜剧演员李琦有几分相似，操一口省城土话，有些难懂。经过姑妈引荐，我开始跟着李老抄方，并且帮他抓药。

跟诊的第一天休息间隙，李老起身离开诊案，双手背后踱至药柜，指着药柜说，三棱，莪术，全瓜蒌，水蛭各30g，打成细粉，用凡士林做成膏，外敷可以治疗乳癖也就是乳腺增生。

我当时傻乎乎地哦了一声。然后李老很久不作声，又踱回诊案坐下，叹气摇头道：现在的年轻人啊，眼高手低。

很快我意识到，这是在分享干货啊，我赶忙起身回办公室拿了笔记本和笔过来，认真的记录下来。李老看着我刚才的一幕，未置可否。接着又说：东西不是师父教会的，而是“偷”来的。

我当时觉着很奇怪，这又是何意？怎么总爱打哑谜。

随后李老跟我讲起了他学医的经历。

李老小的时候，因为家境缘故，只读过几年的书。后来辍学去了煤矿当工人。有天路过矿附近的村子，看到农家院里，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在帮着晒药材，血气方刚的李老像是被施了法术定在院墙外，回到矿上满脑子都是姑娘的身影，那几天可谓是食不知味，寝不知寐。

李老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每天一大早还没上工，他就先跑去姑娘家帮着打扫院子，挑水砍柴。大约一个月后，姑娘的父亲把李老叫住了，小伙子，看你这么勤恳，我就收下你吧。原来姑娘的父亲是乡里有名的郎中，老郎中以为李老是想跟他拜师学习医术。

后来，李老辞去了矿上的工作，专心跟着老先生学习中医，老先生看李老人踏实好学又肯吃苦，最后不光把衣钵，一开心就把女儿也嫁给了李老。

讲到这里李老露出得意的笑说：我本来想着追人家的女儿，谁曾想居然意外收获了一份事业。

我瞬间明白了李老这番话的深意，成就全在于平时的点滴积累，九层之台起于土丘，就是这个道理，而且要做生活的有心人，善于思考，也就是悟。指着老师手把手的教，永远没有出路。原来是这么个“偷”。

研究生临床时期最兴奋也是最担心的就是收治病人。兴奋的是手术病人可跟台学习很多手术操作，而内科病人则是最让人头疼的部分。

心里最怕的事情最后都会一一出现。那段时间是最心累也是最充实的，不得不说，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

每个人都在讲述自己成功的案例，其实最能收获经验的是失败或者曲折的案例。

科室最棘手的三个病人都幸运的被我收治了。

其中以为发热病人让我印象最深，我至今都记得她的床号和姓名。患者是位中老年女性，我们姑且叫她温阿姨。主诉是发热伴咽痛3天。

患者最早因为发热咽痛于当地医院就诊，输了头孢类抗生素，之后出现了很严重的过敏反应，全身皮疹。随即转送省医院急诊科，经过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因为省医院床位紧张，患者转入我所实习的医院急诊科治疗，主要症状仍旧是发热、咽痛。鉴于之前的过敏史，急诊科用药很慎重。各项检查都进行了完善，然而患者还是反复发热、持续咽痛。病因尚不明确。

随后转入了耳鼻喉科进一步治疗。大家详细的浏览了患者的就诊记录及各项检查，并没有发现任何指向。

症状依旧是发热，徘徊在38.5-39.8℃之间，伴有咽痛，咽部检查未见明显异常，仅有充血。能想到的各种可能都考虑了，包括特殊感染都没有发现阳性指标。

这时大家想到了我们医院的优势，中医。作为管床医生，我先进行了初步的病史采集及分析。患者发热、咽痛，大便从发热之日起至今未解，舌红苔黄，脉滑。

发热、大便未解？我首先想到的是肺与大肠相表里。因为专注于发热，竟然都忽视了大便这个问题。

于是上午查房之后开了生大黄及番泻叶泡水代茶频饮，下午的时候患者家属来报告喜讯。在病房看到的那一幕确实令人印象深刻，满满一便池大便，里面夹杂着各种未消化的食物。患者当天下午体温就恢复至正常，咽喉疼痛明显减轻。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次日下午患者再次发热，体温37.8℃，下医嘱给予物理降温，之后体温逐渐下降。第二天，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上午一切正常，而且咽痛早已消失，每当下午的时候就会发热，体温徘徊在38℃左右。

请示上级后请来感染科会诊，感染科主任听取了相关病史及治疗经过汇报，仍旧未能找到新的方向，建议还是用中药治疗看。

导师作为上级医师也参与了会诊，当时结合患者的舌脉，我感觉很像是温病，应当给予甘露消毒丹加减。导师觉得证型确实可以考虑这个方向。随后按照会诊建议，开了甘露消毒丹加减。三剂后确实没有再出现发热、咽痛。

就在出院的前一天，患者再次出现发热，我的头说不出的大。心情比患者及家属更为复杂。当天吃饭的中午，大家在聊病例时，一位内科老师无意中说了一句：反复下午发热，有没有可能是支原体或者其他病毒感染的可能。

真的是旁观者清，随后紧急加做了血液培养，结果证实确实是支原体感染、同时还有流感病毒及副流感病毒感染。调整用药思路，使用阿奇霉素。之后患者发热症状消失，出院后随访一周，再未出现反复。

临床有时候就是这样，当局者迷，往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一次我体会到了中药的妙处，但是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患者而言，无论中医还是西医，病情需要的治疗方法才是最好的。

我们都在治病，却往往容易忽略患者本身。好的医生眼里不仅仅有病，还要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