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雪之梦 夕聚（三）

“前边好像有个庙，我们赶快过去吧！”

文萧隐约察觉出有人贴在自己的后背，声音像是在风中打颤。

“你怎么了？”

“没事。我嗓子不舒服。”雪雅为了掩饰内心的惶恐，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仓促地喝了起来。

文萧从自己的脖颈上摘下一瓣金刚菩提，悄悄地塞进了雪雅手上。雪雅一时怔住，不知所以，只将菩提紧紧捂在手心，视若珍宝，心也顿时安了下来。

时空好似已将所有的举动凝滞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缝隙里，子夜的敏感仿佛在此也被低压屏蔽。

太阳是个害羞的孩子，出来久了总想着回家。三人赶到小天公庙时，转眼已是下午五点半左右。

小天公庙面积很小，立在一块地势险峻的石桥交界处，正像是天公的鬼斧神作。文萧走进庙里，虔诚地望着堂前静息打坐的土地神。土地神个头很小，桌前香炉里的香也已焚尽。案头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破旧的打火机，找不出半根能点的香。文萧突地跪了下来，像是在祝祷着什么。只见他三番叩首毕，径直地走出了庙门。

“我们先把饭一吃吧！我刚向周围熟悉路线的人打探过了，这边住的客房都已经满了。看这时辰，我们只有去下一站住宿了。”子夜急促地呼吸着。

“下一站什么地方？”雪雅一脸茫然。

“大天公庙。大天公庙此去还有一段距离，约莫三四小时路程。”

“那我们还去吗？”

“我们先吃饭吧！一边吃一边商量。”文萧坐了下来，从包中拿出一袋面包。

“你不怕掉下去吗？”雪雅看着空荡荡的四周，只有一块近邻崖边的大石头可以就坐。

“怕什么，有什么还能比吃更重要？”子夜走到文萧旁边坐了下来。

“为什么你们不到庙里去吃？”

“你这是亵渎神灵。让土地神看着你吃，你觉得好吗？”文萧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赶快坐下来吃吧！等会还要继续赶路呢。”子夜见雪雅仍旧站立不动，便用手去拉她的衣角，示意其能坐下，不料一颗绿色珠子掉落下来。

“这是什么？”

“要你管！”雪雅连忙抢过，装进了口袋。

“赶快吃点吧！”子夜为给刚才冒犯的举止道歉，便将自己带来的鳕鱼片殷勤地献给了雪雅。

“我们还是尽快赶往大天公庙吧！至少那边还能住。这边连住的地都没有了。”子夜思索了会，看着远方未知的道路。

“好！我们都是年轻人，有的是体力。尽快吃，吃完我们继续赶路。”

文萧思来复去，为了节省时间，并能将此地全貌游览，最终决定还是离开小天公庙。

三人意见达成了一致。补足过能量后，休息须臾，便又准备动身出发。

天渐渐暗了下来。这时的太阳已失去它耀眼的光芒，变得十分柔美。金色的余晖映着山头游动的云彩，显得格外的迷幻凝重。真可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趁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我们快走吧！”文萧从包里取出一支短管。

“你拿的这是什么啊？”雪雅一路很少说话，总是默默地留意着文萧的一举一动。

“箫。”文萧斩钉截铁地回道，好像箫是他生命中另一个故友一样。

“怎么从未见你白天拿出来过？”雪雅平生只听过箫的声音，却未曾亲眼目睹过真正的箫和吹箫的人。

“箫只属于夜。”文萧将装着箫的白梅藏蓝色布袋子抖了抖。

“快走吧！子夜，你走到雪雅前面。我垫后。”一根刻着凤凰的短箫从袋子缓缓被拔出。

雪雅好奇地凑到箫前，隐隐看到了一行镌刻秀丽的诗：“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箫在文萧的世界里，已不仅仅是支把玩的乐器，喧嚣尘世闲暇时的宣泄。它的性格和余韵早已和文萧的生命及未来融为一体，难以分离。

“你这箫都拿出来了，还让我走到最前面？”子夜不乐意地用手碰着箫。

“把脏手拿开！我心中自有安排，此行定会护你们周全。”文萧在心中默默暗示着自己。

出了天公庙后，已全无用木板铺就的道路。有的只是些大小各异的石头。路边杂石上点缀着颜色各异的野花。这花竟谁也叫不出名来，仿佛是开在梦里的幽兰，它的美也从不因无人欣赏而不芬芳。

石头层层叠叠，错落有致。踏在上面时而舒服，时而疲倦。

“我们要不歇息一会吧！空气越来越稀薄了。”子夜的气息越来越虚，文萧也略感头疼脑胀，逐渐放缓了脚步。

文萧望着远方长长的旅程，自己也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心想：人生就如爬山，越难走的路往往都是荆棘遍布。如登山不登顶，那又何须此行。

为了缓解这种突如其来的压力，文萧低头注视着箫身。此刻他把自己想象成了只浴火重生的凤凰。紧闭双眸，奏起了缕缕欢快的音符。

“吃个薄荷糖吧！或许会好点。”雪雅将糖递给了子夜，凉薄荷在嘴里如同雪一般冰凉清润。子夜此刻仿佛在箫声中看到了雪山。一只雪凤凰在自由的鸣叫，渐渐与雪化成了一色，消逝在飘飘的飞雪中。

箫声渐渐缓了下来，收音时，雪雅听出了一股淡淡的哀愁。

“你没事吧！”文萧看着精力旺盛的雪雅，好奇地走了过来。

“我爬山习惯了，这个高度还不足以产生高原反应。”雪雅拿出绿色的菩提，在文萧眼前晃了晃。

文萧盯着雪雅可爱的神情，一种冲动无溢言表。只冲着她腼腆地笑了笑。

有时候，我们在遇到极度单纯的美，或极度脆弱的时候，往往会打破心中控制。变得随欲随性，忘乎所以。

山顶上的太阳落得通常比一般地方要晚。远远望去，三人半黄半黑的剪影在龙脊上缓慢挪移着步伐。

“萧哥，天快要黑了。这老远望去怎么没一个人影啊？”文萧手的阴影欲要碰到雪雅时，子夜正好转过身来。

“我们再走一会吧！兴许前边就会碰到游人。”

“是不是你怕黑啊！”文萧坚毅的眼神停留在已全身疲倦的子夜身上。

“我才不怕！我子夜没别的本事，就是从小不怕走夜路。”

子夜瞬即从包里拿出喝得只剩下半瓶的伏特加。爽快地喝了几口。一股烈火油心而生，眼睛也变得亮了起来。

时近八点，太阳已沉入了地平线。放眼望去路上仍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琳琅满目的石头在眼前晃动。

雪雅陡然心头一震，惊讶地发现脚下一束灯光亮了起来。

“别怕，我在你身后。”

女人在夜里总喜欢浮想联翩。白天总是把自己当作无所不敌的雅典娜。一到了晚上，白雪公主的敏感脆弱总会表露的比比皆是。文萧看到雪雅身子有些不适，怜香惜玉的心疯狂滋长，声音很软地向雪雅耳边贴去。

雪雅的耳朵最为敏感，从未听到文萧这么轻柔缠绵的声音。一刹那，仿佛耳朵怀孕一般。又因一时不适应，不小心打了个趔趄，身体歪斜后退两步。由于两人之间距离不足一米，全身倾倒在了文萧怀里。

“没事吧！”文萧在夜幕微弱的光照下，用右臂拖住了雪雅的腰，深情地呆望着雪雅如雪般清纯寂寞的晶眸。她的睫毛顿时兴奋地挺了起来。

“没...事。”雪雅害羞地撑开了文萧怀抱，脚底隐隐作痛起来。

“萧哥，快看！前边过来个人。”文萧见子夜回头看时，紧张地将手电筒的光打歪了方向。子夜的脚下仍旧漆黑一片。

“雪雅！怎么了？”文萧紧张地望着雪雅。心仿佛回到了与雪雅初见时，那倾心与莫名的温暖。

“没事，我刚滑了一下。揉一会就好了。”雪雅一脸憔悴地将目光转移到子夜朦胧的脸旁上。

子夜见势从包中取出了一片可以贴的跌打损伤药。正准备挽起雪雅的裙摆时，却被雪雅一手推开。

“不用了。谢谢！我自己来吧。”雪雅温柔的声音落在了子夜心坎里，子夜感到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冰冷侵噬了全身，手脚变得麻木而僵硬。

突见一位头戴斗笠，背挑扁担的中年男子，从子夜身侧无声无息地走过。由于夜已深黑，一米内的东西很难看见。子夜恍然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止住。

“您好！请问下前边大天宫庙还有多长距离才能走到？”那男子只顾着在黑夜行进，好像眼前的一切情与真，梦与幻皆是虚无。

“您好！请问下到前边大天宫庙还有多远，您能听见我说话吗？喂！喂！”子夜嗓音加重，男子仍目空一切，只顾着远方的路。

文萧见男子快要超出他的视野，情急下拉住了他的一个胳膊。忽觉一股莫名的惊恐卷席全身，飘向空着的掌心，男子停了下来。

“你们沿这条路一直走。四十分钟左右后，就可以看见一座庙堂。”中年男子声音异常沙哑，似乎不属于这个真实世界的人。但沧桑纯正的本地口音，打破了文萧不敢深想的潜意识。

“好！谢谢您，大叔！”文萧深深地鞠了一躬，以表谢意。

男子刚走出两米，见文萧甚是恭敬，便又回头淡淡地嘱咐了一句：“对了。你们夜晚走这条路，千万记得别大声说话。否则会惊动山神，带来灾难。”

文萧望着男子远去的身影，衣袖在风中飘飘晃动，内心莫名地感到一丝不安。

八点半左右，天已断黑。漆黑如墨的山脊中，三人的身影已和夜色融为了一体。此次旅行是文萧生命中最难忘掉的一次，也是心中最难以言说的一次。文萧心想：人生路漫漫，能陪自己走过这段路的人，一定是命中注定的有缘人，也注定是最难忘掉的人。

前路黑漆漆一片，草木在风中隐隐作响。恐惧和紧张随着夜幕降临逐渐加剧。文萧不安的心生怕会发生什么意外。

子夜将手电筒举得很高，照亮了远方的道，只为能给彼此带来走出这黑暗的希望。文萧在后方为他们两人也照起了一层层温亮的光晕。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夹在中间的雪雅，夜里脆弱的心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幽静的夜晚只有心跳和脚步声在山谷盘旋回荡。突然远远山谷传来石块滚落的回响，文萧将手电筒向后晃了晃，箫握得更紧了。

石块脱落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传出一阵似人非人的叫喊。子夜步履向后缓了下来，在微晃的光下看起来在退却。雪雅好像把包垂下来的布袋当作救命稻草一样，紧抓着不放。

文萧生怕眼前对自己重要的人会出什么意外，于是鼓起勇气向他们靠去。

“别怕！大家快抱成一团！”文萧指示的声音在风中传唤开来。

“萧哥，有人影。”子夜颤颤巍巍地摆起手，向文萧身后窥去。

“谁？”一席凉风好似划破了脸颊，文萧不自觉地望向身后。内心暗想：大爷我从小看鬼片长大的，什么恐怖场景没见过。怕个鸟！立时便撕破嗓子冲着山谷断喝了一声。

雪雅的后脑勺离文萧的下颌越来越近。子夜的胆子被文萧这么一激也大了起来，只见他瞬即取出一瓶伏特加，咬掉瓶盖，向口中灌去。

“萧哥，喝口。壮壮胆！”子夜将酒坚稳地递向文萧。

“别怕！”文萧喝罢，看着眼前弱小的雪雅，一股保护欲油然而起。此刻他正如黑夜里的天狼一般，雪亮的眼睛眺望着四野。

远远望去，文萧的身子站得如峰笔直，全身肌肉在风中聚合。他深吸一口气后，将手中的短箫向声音传来的方位缓缓地举起。

“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文萧不怕！有种站出来！别鬼鬼祟祟的，像做贼一样。”

石头似乎被文萧的话震到，滚动声愈来愈小。文萧见远处没了任何动静，缓缓地将箫口放置在了下唇上。浑厚的箫声，在空灵的夜里如狂魔乱舞。时而声音高亢，转而委婉动听。不觉让人肃然起敬。

此曲名为《安魂曲》。凡人听后，会令人心、灵魂、感情陷入一片宁静。

文萧打量了会四周，见万物没有了丝毫反应，便一边吹，一边示意让他们继续向前行进。三人缓步急行七分钟后，见没了动静，心跳也逐渐放慢下来。而箫的尾尾余音仍在山谷萦绕。万物生灵的心，在此刻仿佛都因文萧的箫声变得平静无澜，像是忘却了所有是非与恩怨一样。

“萧哥，你还有这么一曲。我可从来没有听过。”子夜见事态缓下，惊讶地问道。

“此曲原为天主教超度亡灵的曲子。手抄本遗世不多。”

“我有缘曾结识一位箫友。由于帮过他一把，于是就送了这个曲谱给我。”

“平时我很少吹这样的曲子。一般心神烦闷时才吹上一吹，心情会平复许多。

“没想到这曲子这么神奇。我听后都紧张不起来了。”雪雅满是敬意地望着文萧。

三人走了二十分钟后，夜也变得深黑起来。文萧总觉已至尽头，可路却越走越长。

子夜猜测许久，忽然冒出了一句：“我们好像出现鬼打墙了。”

这突如其来的境况让文萧的内心变得更加不安。

“鬼打墙！什么鬼？”雪雅听到了这三个字，不由惊恐万分。

文萧强装镇定，抬头望着天上微微浮出的月亮。月光冷冷地披洒在满山遍野的石头上，石头好像顿时有了魔法，变得透亮起来。此刻的石头不再是夜间的陪衬，更像是守护着他们的伴侣。

他们翻越到了一处高耸山头，渐渐地看到了青蓝的云雾萦绕在月亮的四周。巨大月亮仿佛从地平面才刚刚睡醒，在不断努力地往上升。纵目向山坡看去，朦朦胧胧中露出几座凸出来的庙檐。

“看！前边好像是大天公庙了，我们快走！”子夜兴奋地尖叫起来。

雪雅望着远处即将升起的月亮，不由流下了激动的泪。这颗晶莹的泪中装着在这个世界上对她来说最美的回忆。这回忆就像这泪一样渺小，经风一吹，便会哀伤地化入尘埃。

文萧一路上都装着自己不敢刨露的心。生怕会和山上沉淀淀的石头一样，一不小心，便会滚落到崖底。

此时夜已接近属于它的恒温。文萧很想停在这月亮初生的时刻，因为他一直怕月亮升过了天，会变得残缺。心中的人远了，会走出自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