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商 第八十六章

千古一商 谷聿 军事历史 | 历史传记 更新时间:2019-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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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想干甚么?为何要这般做?

赵姬却是不能明白,亦不能理解,吕不韦为何如此不厌其烦,不遗余力地为秦庄襄王寻觅、贡献如此品种繁多的美姬,不断变花样,换新鲜,致使秦庄襄王全然沉溺于酒色,日日图新,不能自拔。

他究竟要干甚么?

可怜的赵姬,憋屈啊,看似人面上风光无限,拥有至高的王后地位,拥有所有女人做梦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实则,实则乃苦不堪言。如今,嬴子楚不理她,抛却她,把她一个人冷锁在后宫之中,只顾自己变换着花样,寻觅花样年华的美姬寻欢作乐。而吕不韦呢,曾经那么疼爱她,疼爱她以至于死去活来,可现在,自打她归还咸阳,竟,竟助纣为淫,亦不来搭理她,一直在借故有意躲避她,将她一个人冷落在深宫之中。

赵姬那个怨啊愤啊,已然无法言状,但她,但她心不甘憋屈心里,遂就要不管不顾,她知晓,身为一国之后,她不敢把一国之君的嬴子楚怎么样,亦怎么不了他,只能任由他随心所欲,恣意妄为。但,但吕不韦不行,她还可以,绝对可以对他颐指气使,甚至可以痛快淋漓地辱骂他个够,还因她俩曾经相爱的那么深切,相爱的割离不舍,她,绝不能让他忘了她,绝不允许。

必须,对,必须寻他去,这就去寻他去。

可要直接召唤吕不韦来她甘泉宫,恐不行;直接去他丞相府,恐更不行,那都将会遭来朝野上下的无端非议,人言可畏,何况无事还能生非呢。唉,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如何办好?赵姬冥想多个时辰,忽然间一个醒悟,对,哦,对了,儿子嬴政如今不就教于吕不韦吗?去东宫,对,亦只有东宫太子府才是一个最合适的地方,探望儿子去总不会有错吧。

于是,赵姬怀揣一腔的愤懑与怨闷,兴师问罪般地来到了东宫太子府。

猝一见赵姬,似乎没有征兆的来临,太傅吕不韦顿然感到有点不寻常,而太子小嬴政却颇感觉有点意外。

赵姬一上来,甚为关心地嘘寒问暖数句,紧接着就是借故询问学业,遣开了小嬴政。但等儿子一走远,她便劈头盖脸地诘问起吕不韦来:“吕不韦,你,你不断给嬴子楚送这多年幼女子,究为何意呀?”

吕不韦顿然脸面僵硬了一下,旋即,他略放松弛地嘻嘻一笑,试图避开赵姬话意的锋芒,呐呐推诿道:“嘻,王……王后,我亦无法,真无法呵,这,上有所好,下不得不所依呵。真不能不依,你说,我等做臣子的能有甚办法呢?”

赵姬哪肯饶过,见他话不由衷,更为生气地责骂道:“吕不韦,你究竟想干甚么?我看你啊,你就是别有用心!哼,我说你啊,吕不韦,你现在可是地位有了,荣华富贵有了,难不成……难不成你还真想做……做一国之君?”

殊不想,赵姬这句随意的忿忿气话,却一下触到了吕不韦的某根神经点上。是呵,他真想,真的想做一国之君,但他知道,决不是他吕不韦自己,而是,而是政儿,全然都是为了他和她的政儿呵。几乎头脑忽地一晕,吕不韦想赶紧坦白地告诉她,可又忽地,话一滑到嘴边,又立马给吞了回去。嗬,这不能说嗬,绝对不能说出来,只能埋藏心底,深深埋葬在心底里,决不能对任何一个人说,必须密不透风,包括赵姬,因为,因为若是说了,恐就……哪一日自己脑袋掉了……还不光是掉脑袋,更怕事情败露,前功尽弃,一切白搭。

“你说呀,说呀,究竟为何……不理不睬我?”见他欲言又止,赵姬更是急了,急叫了起来,急叫中,情不自禁把她的真实意图叫了出来。

呵,绕来绕去,闹的原来是这一出,吓他一跳,吕不韦还真以为……原来就是为自己不理睬她,赵姬仍旧太简单了,只为了她被吕不韦所冷落,所抛却……说白了,还是孤寂惹的祸,锁在深宫里,寂寂寞寞,无人关心,缺少温暖,更无人疼爱,甚至连说贴心话的人亦没有一个,简直成了个活死人。早知今日,倒不如还做一介平民,至少能做个女人,自由自在,想干甚么就干甚么,或许她又想到了那一段与吕不韦极其欢乐的日子,被疼爱的刻骨铭心时光,从而感觉现在的日子实在苦不堪言。孤寂,难捱的孤寂甚么时候才能是个头?王后,王后又怎么啦,不做亦罢,真憋屈死了,憋屈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于是,吕不韦只好赶紧安慰她,安抚她,简单的事,简单打发:“王后呵,吕不韦怎么会不理睬你呢,怎敢呵。可你要知晓,毕竟今日……非昔日……你不要多想了,好吗?……以后,以后有的是日子,我……我吕不韦定然会补偿你的。”已然有了距离感,他居然不再称赵姬为姬儿,早就改称王后了。

赵姬遽然掩面,嘤嘤哭泣起来,她清楚,现在的丞相吕不韦不是十年前的商贾吕不韦了,就是她王后赵姬亦不是原来的商贾之妾的赵姬了,恐是回不到过去了,过去,势必一去不复返了。

想着伤心之极,赵姬亦只能退而求其次,于是央求道:“那你,能不能时常来甘泉宫,看看我呀?”眼挂泪花,她带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

吕不韦瞬间有了心疼感,无法言语的真诚心疼,然真实又无可奈何,须臾,他遂点点头,甚为勉强地点点头,道:“尽量吧。”接着,他又拖带了一句伤感之语,“王后呵,毕竟不同过去啦。我想呵,是否等过了……我俩再……”他是想宽慰她,不想,语无伦次地竟说出了让她又想入非非的话来。

赵姬似乎又看到一线希望,心有不甘地,居然道:“甚么时候,你我还能再续夫妻之情啊?”

吕不韦慌了,极慌忙地拦住,道:“王后……不能……我想,你还是为了……为了政儿,得忍着点,忍着点……终会,终会有熬出头的日子的。”

一提到政儿,赵姬的怨气已然大大降低了,情绪亦趋稳了许多,想到政儿是她与吕不韦的共同结晶,想到她与政儿相依为命度过的流浪苦日,她遂点头,不甚情愿地还是隐忍了下来。

临走,她仍情分难舍,还是殷殷要求吕不韦能时常来看望她,与她说说话亦好。而吕不韦出于无法,只能是漫漫应着,哄着她出了东宫太子府。

小心迈步,很是轻手蹑足。

太医令夏无且拽着两条沉郁的短腿,走进了丞相府玄书房,来到丞相吕不韦面前,未敢抬头,立刻跪毡稽拜道:“夏……夏无且叩见丞相大人。”

居高而坐的吕不韦,眼看着夏无且,面露和颜悦色,显得关切地问:“嗯,夏太医,大王现在状况如何?”

夏无且只是低垂头颅,谨小慎言道:“实不瞒丞相,大王贵体……贵体堪忧啊。”紧接,他心情沉重,摇了摇头,“丞相,这些日子,大王贵体是越来地越虚弱……越来地越不支了。”突然,他抬起了头来,望向吕不韦,恳切地央求道,“丞相,夏无且妄为请求,请丞相无论如何去劝劝大王,可不能再……再……再如此……否则,否则真会……折寿丧命的。丞相,大王必须……必须立马……断其女色,补其肾阳,清心寡欲,颐养贵体,如此……如此才能行啊。”说到最后,他已然拖带出了丝丝哭腔,抽泣着。

“不——能!”吕不韦直身起来,拖着长音摇了摇头,且是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决然不能,记住,我等决不能做违背大王欢心愉悦的事情,不能,懂吗!你要知晓,需要美姬既然是大王之所好,作为臣子,理当顺从,不得违拗,明白吗?”

“可丞相,真的再不能……”夏无且还想努力,努力争取,妄想申辩。

“住嘴!——”未等夏无且说出甚么,吕不韦立刻断然阻断,而且语气加重强硬,还带着凶势威胁,“加强提神,加大壮阳,懂吗?若大王不能临幸美姬,我说,夏太医,那你的脑袋……恐就得搬家啰。”

夏无且骤然吓了呆住,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呆了有片刻,他才喘起大气,识趣,更是乖巧地连连点头:“诺,诺,夏无且……夏无且悉听丞相安排,我这就即去,即去给大王加强提神,加强提神……壮……阳。”显然,他是被吕不韦的话震慑住了,不,其实他是被吕不韦那日益膨胀强大的权势震慑住了,遂不得不违心地诺诺应道。

吕不韦笑了,笑的意蕴深长。

但等太医令夏无且一走,吕不韦立即叫来了总管吕征,紧忙咄咄询问,道:“吕征,训练如何呵?”

吕征自然明白吕不韦说的训练是甚么,是他,派遣数位心腹宾客、家仆,千里迢迢,从边陲异乡寻选来了数位异质异禀的外域美少女,这几日正抓紧技艺训练,其目的是要让秦庄襄王一见就能兴趣盎然,心满意足。

“都照您的吩咐,在紧着训练,定然会让您满意的,丞相。”吕征神情昂扬地保证着,就差拍胸脯了。

“不是让我满意,是要保大王满意才是,呵。”吕不韦特别强调道。

“明白!吕征明白,丞相您放心,吕征定然会保大王满意的。”挺直腰杆,吕征信心十足,毫不含糊,“嗳,丞相,若说西域女子果然与中原女子、江南女子不一样哦,味够浓,情更烈。”说着,吕征不由傻傻一笑,与吕不韦放松耍起了贫嘴。

“好了,抓紧地,训练好了,择日就给大王送去吧。”吕不韦还以一笑,呶嘴点点头,吩咐道。

“诺。”吕征一声响亮地应着。

这一声“诺”音刚停,未等吕征转回身离去,就听得“咚咚咚”一阵急促脚步声从门外踩了进来,乃见虎贲将军赵略,心急匆忙地快跑了过来,亦根本没注意吕征,喘着大气站定在他的旁边,一连声地叫道:“丞相,丞相……”

吕不韦不禁一皱脸,忙摆摆手道:“慢着点,慢着点,赵老弟,有话慢慢说,不必急呵。”

哪能不急,赵略是急的气喘喘更快:“不……不是……丞相,不好了……”他急的有点乱七八话,两句一出,就是不好了,亦不知道甚么不好了?

吕不韦仍旧摆摆手,不明就里地紧问:“甚么不好了,赵老弟?”

赵略遽然喘停了一下,然后又喘急起来,忙道:“不……是……是公孙乔……公孙乔……死啦。”

吕不韦蓦地一怔,不信似地道:“你说甚么,公……公孙乔……死了?”

赵略气一下子不喘了,狠劲地点点头:“是的,丞相,公孙乔死啦。”他说的很肯定,且带有一丝丝的悲戚。

吕不韦感觉不可思议,急忙疑问道:“如何会?”

赵略遂慢慢地定了定神,然后语速加快地道:“那,那是公孙乔,公孙乔在被您放走之后,回了邯郸,去了他父亲公孙乾的墓冢前,大哭了三日,然后,然后他就自刎……身亡了。”

吕不韦猛然一个仰头,长声喟叹道:“呵——,上天,上天可知,此非是我吕不韦想置他于死地也!我不杀之,他自刎之,天之报应!天意!天意呵!——”

夜色深沉,风起云涌。

咸阳宫深处寝殿依然停不息的火烧火燎,遏制不住的云雨翻腾。

忽然,秦庄襄王一个踉跄不济,瘫软下来,浑身软塌,气喘吁吁,仰面无力地气弱弱叫唤道:“赵佗,赵佗哪——”

啲啲啲,车府令赵佗极其迅速,颠颠地从寝宫门外跑了进来,一到床榻之前立马轻步停下,低首垂立着,忙应声道:“大王,有何吩咐哟?”

“快,快,赵佗啊,快去把夏无且给寡人预备的药丸子给拿来,那……叫甚么助……助情花,还有甚么春……”秦庄襄王记不大清甚么药名了,伸手非常急不可待地索要道。

“春恤胶。”赵佗紧接上话语,见秦昭襄王一点头,忙应着道,“嗯,大王,奴臣这就给您拿去。”说罢,他抬腿就回转身去,急忙忙又“啲啲啲”地颠跑了出去。只须臾功夫,他便托着一个玉盘回来了,盘上分明放着两颗药草和成的小丸子。

秦庄襄王赶紧地,手颤微微,一把从赵佗伸过来的玉盘上抢过药丸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便吞下了腹去。随后,他重重地又仰躺在了软塌之上,不断微喘着细气,立马闭目养息起来,但等着药力慢慢发挥作用出来。而那俩孪生姊妹则倚在他身旁坐着,伸出纤纤小手赶紧给秦庄襄王揉穴,轻巧按摩起来。

约摸过了有半刻时辰,忽然地,便有一个尖脆的半男声在秦庄襄王耳边恭顺地低叫道:“大王。”

秦庄襄王甚是吃力地微微睁开眼,还迷晕晕地,一瞥见是赵佗,就拖长声音问:“何——事呀?”刚顿了下,他便颇有点不愿搭理地厌烦道,“能不来烦寡人吗?”

赵佗紧一慌,忙要缩回,却又不敢,遂紧忙又凑了上去,畏畏缩缩地禀告道:“大王,是……是吕丞相差人又送新鲜的美姬来了。”

“哦——”秦庄襄王眼睛才亮闪了一下,转瞬又暗淡了下去,只是淡淡地自叹自语了一句,“唉,他可是有些日子没送人过来了。”似乎,他适才意识到,吕不韦是有些时日没来寝宫了。

赵佗连忙献媚一笑:“据说,吕丞相是从千里之外那西域寻来的妖姬,大王您,要不要看看?”

秦庄襄王看来并不是太感兴趣,仅是随意地一声招呼而已:“好吧,着她进来吧。”或许,在他以为,现在再如何漂亮妖艳的美姬,焉不能媲美他身边这对别有韵味的孪生姐妹了。

过不一会,远远地,一幔玄金薄纱帘幕渐渐地被掀开了。

悠然地,那一袭款款蛇腰,明黄色的罗裙,翡翠色的腰带,袅娜的身段,跨步优美地走出来一个棕黑色丝发,身材高挺的西域美少女。只见她,一双大眼睛蓝光熠熠,若宝石一般晶亮,肌肤白腻,线条美妙,在一步步慢慢扭近。更见她,唇绛一抿,嫣如丹果,珊瑚链与红玉镯在腕间比划着,一串绯红珠链戴在皓腕,白的若雪,红的若火,慑人目的鲜艳。但随她的不断进入,跟着飘逸过来了一阵异国香风,那体态的颠耸律动不由地透出一种极强的青春活力,是风情万种,是浑身都溢满了逼人的妖媚与野性,确确实实,是全然与中原、江南美少女迥然不同的风韵卓姿。

稀罕,秦庄襄王眼睛霎时瞪大撑圆,精神顿然振奋而起,不由自主地一把放松手俩孪生姊妹,“腾”地一下坐立了起来,一对双目连忙死死盯住了这一个西域美少女。

于是见,这一对乖巧的孪生姊妹,眼见秦庄襄王瞬间被着迷入魔,便相互使了使眼色,就轻灵悄然地滑下了床榻,滋溜溜走了。

赵姬暴怒了,相当暴怒。

她急吼吼再一次来到东宫太子府。而这次,她除了为自己倍受的冷落之外,更是为秦庄襄王的身体来同吕不韦交锋一番。

仍是那个理由,她遣走了小嬴政。

“吕不韦,你究为何意?”赵姬上来就劈头盖脸,将问了无数遍的话再次重重地甩了出来。

“甚么呵?”吕不韦仍旧故作一脸糊涂。

“你装,你装,你装甚么熊啊!现在倒好,你居然给嬴子楚弄来个甚么……甚么耸鼻子凹眼睛的异域女子,你究竟要干甚么,想干甚么呀?”怒怒地横板下脸,赵姬扯大了声音严加责问着。责问的是因为她再亦不堪忍受那个西域美少女,妖娆地使尽浑身解数,异常出色地,几乎赶走了宫中秦庄襄王身边所有的嫔妃美姬,并且这种势头还将持续下去,刹都刹停不住。

“嘿哟——”吕不韦大声一嘿哟,显出无可奈何状,双手一摊,道,“我的王后呵,我都跟你说了几多遍了,我这亦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呵……大王有这所好,我等做臣子的能不依吗?——难哪,我真的很难哪,我的王后,你得理解我,否则,我真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边都不是啦呀。”他摇动脑袋哀叹着苦经,摆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

“你没看见,难道你没睁大眼看见,嬴子楚现成啥样了?一日不如一日,快被你……被你的妖怪女子榨干了,掏空了!你忍心吗?你再去看看他那可怜的样,灰白干瘦,羸弱乏力的样,走两步都打着漂。若再……再如此折腾下去,他真就要灯枯油尽了,不要命了!”看来,她还知道嬴子楚还是她的丈夫,她还是嬴子楚的夫人,名正言顺的王后,故而才会如此这般凶蛮地前来罪责吕不韦,罪责吕不韦为甚么要如此恶毒地损害一个曾同患难过,如今又共享富贵的君王。

吕不韦遽然哑口,没有声响了。

确实毕竟,赵姬咄咄逼人的罪责,又一次触到了吕不韦长谋久略的关节之上,而紧随着她一步紧逼一步的责难,几乎令他越来越无法招架抵挡,真不知该如何对她作合适妥当的回答。然他只能咬紧牙关,还是那句话,其实他何尝不愿正面回答这个他爱过的至今仍令他一见倾心的女人呢?可他不能,最终还是觉得不能回答——坚决不能回答!因为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那他十数年来的苦心经营必将毁于一旦。因而,他想了又想,觉得唯一能含混其辞告诉赵姬的,只有一句话:为了政儿!除此之外,他都得自己吞下,任她怎样问,怎样骂,怎样大发雷霆怒火,他都将忍辱负重地隐忍住。

抱着此种心思,吕不韦总算强忍住了,没有说出甚么让赵姬见疑的话来。

然,万万没料到,赵姬如此一番的责问吼叫,却让一个本不该听到的人听到了,懵懂犯疑了,此人便就是他与她的政儿。亦是,赵姬这一次次无端来到太子府,哪能不叫孤僻且聪颖的小嬴政自心中起始疑窦?适才,在他走出学堂大殿后,便悄然潜到窗棂下窥听起了他与她的激烈谈话来。应该说,小嬴政在与他相同年龄的孩子中,确实少有似他这般受过如此之多的困苦与磨难,亦确实少有过他如此丰富的艰辛与阅历。同样,在同龄孩子中,更少有似他这般地倔犟好强,这般地工于心计。因此,他只要稍将学堂大殿内他与她的微妙对话加以适当联系,就不难明白其中有诸多蹊跷,就不难发现其中有诸多问题。然而又回过来说,小嬴政毕竟是小嬴政,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对于他与她大人间的有些言语恐会不尽然懂,更是难以去证实另外的一些传闻与妄议。

于是乎,在窗棂之下那个孩子眼中,看着争吵激烈的母亲赵姬与太傅吕不韦,只能于惘然中露出一束若狼似虎的灼灼芒刺。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随着急促的弦鼓声,西域美少女挥举起双袖,起舞翩翩旋转,一袭霓裳随之飞扬起来,似莲花盛开,时而左旋,时而右转,千圈万仄,旋转不止。忽地,鼓声急了,琴弦激扬,她便若疾风中的雪冰花一般,急速回旋,那一条绚丽帛巾犹若流动之光彩,似抟扶摇而起龙卷风,金光四溢之火轮,在风驰电掣的狂舞中,心魂在腾跃飞升,整个人身亦就旋入了迷人的极乐之境。而最见多情的那凹眼眉目,或搔头,或弄目,递送秋波流转处,更是令人心醉神怡。

“走走走走!走了走了!”突然,一向对秦庄襄王不闻不问的赵姬,凭地冲了进来,尖声喝叫着,态度异常强硬地将那个旋舞的西域妖女驱赶了走。

秦庄襄王居然没有发火愠怒,只是愣怔,眼睁睁地看着。

“你必须去!”回身过来,赵姬又冲着秦庄襄王嚷叫道,“你不会忘了吧,今日可是你列祖列宗的祭祀之日,你必须得去啊!”

可几乎被酒色掏虚了身体的秦庄襄王哪里愿呀,真不想去,就是赖在床榻上不动,一动亦不动。看得出,他似乎已不习惯离开寝宫,离开床榻了,太沉湎于温暖之乡,即使连秋日的阳光亦懒得去照个面,至于甚么礼仪,朝政,节庆,就说今日他大秦列祖列宗的祭祀之日,他都觉得与他无关,都可以丢了脑袋后去。

赵姬更急了:“你必须得去,去!”她再次大声强调,严厉强求道,“你必须得去啊。”话出第三句,她似乎平息,低顺温柔了下来,接着不无关心地上去扶他起身,不得不连哄带服侍地帮他慢慢地穿衣戴冠。不一会儿,秦庄襄王总算不情愿地穿戴好了,可是一副病晃晃的样,晃悠悠晃悠悠,摇晃到了铜镜前,猛一照,却不由惊叫出一声“啊!”仅霎时,秦庄襄王看到了铜镜里的自己,一下就给吓呆傻住了——他,他居然看到了一张惊心可怕的脸,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竟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会是自己认得的嬴子楚,一个大秦国的至尊君王。他随即抓狂般瞠大眼睛,蓦地又看到,看到了与铜镜中的他、与他一国之君并肩站立的那个风华王后,正斜睨着,从一双凤眼里按捺不住流露出的极为明显的怜悯目光。

秦庄襄王惊悚了,心颤抖颤抖地许久没有吐出话来。

香火氤氲,金钟长鸣。

雍城太庙殿庄重的祭坛上,纵深供奉着大秦先王(公)列祖列宗的灵牌位,上百盏烛光萦绕,大一鼎香烟袅袅,玄金的供桌几上置放着整头的牺牲祭品:马、牛、羊。

一阵悲壮哀婉的鼓乐声起,秦庄襄王双手擎持高香,慢慢插上铜鼎,合十恭敬礼拜再三。然后,他回移两步退至玄垫之前,连连三跪九拜,祭拜自秦襄公以来六百年间大秦王(公)的列祖列宗。紧随其身后站立一排稽首跪拜的是王后赵姬、丞相吕不韦与太子嬴政、少子嬴成蟜。再随其后,间隔两步便是黑压压站立成数排的满朝文武百臣,齐刷刷一片,虔诚伏地跟着一通叩首跪拜。

蓝天白云,朗朗晴空。

祭祀完毕,不知怎地,秦庄襄王忽然感觉一阵胸闷气急,便赶紧三步拖着两步,心里晃悠地急急走出太庙大殿,站立在青石台基口,猛一下仰头朝天,一张嘴就激烈地呼吸起清爽的空气来。

阳光显得那样强烈、炽热。

少顷,秦庄襄王又忽然一下晃了眼,“啊嚏”一声,响亮地打了个喷嚏,随即立马落下头来,神定住,不想一顺眼看到了台基之下一字排开的九龙神鼎。不由地,他连忙急拖着羸弱、萎靡的身体,只能慢慢地,有气无力地一步一步往台阶下走去。他,似乎想要看明白,那九鼎,他王祖父灭了西周强行运回来的九鼎,究竟是为何物?

可,才下了三个台阶,突然,秦庄襄王又站住了,他蓦地转身一百八十度来,高高地抬起头,莫名地看向了似大鹏展翅、肃穆庄严的太祖庙殿,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仰叹,并拼足精神,凝神盯视住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低垂下头来,才想转身回去——,突然,他瞥眼发现了,在台基之上正在向他走近的丞相吕不韦,更有紧挨他身旁的小嬴政,陡然地不由惊楞了,他发现,发现这师生俩的脸庞居然有着惊人的相像,若同一个胚子做出来的一般,而在这以前,他却怎么亦没有注意到,或许是现在小嬴政长高了,长大了,他才发觉。于是,他紧忙眯缝起眼睛,仔细细地看去,却是越看越像……呵,不好,他开始神情恍惚了,恍惚之中,他似乎听到了一个来之很遥远很遥远的声音,那,那是嬴子奚的太傅士仓,士仓临死前说的那一番拼命一搏的激言,几乎又荡漾着回到了他的心坎上,政儿……政儿……小嬴政莫非……莫非真是吕不韦的……那么赵姬呢?赵姬呢!赵姬可是吕不韦送嫁他的……莫非……莫非是真的……他不敢想下去了,亦无力想下去了。

而所有正在前行的文武百臣都因秦庄襄王的回身站定,遽然停步了,停滞在了太庙大门前,站定住一动都不敢动。

秦庄襄王摇摇晃晃,忙把小嬴政和小成蟜叫到跟前,然后,他神情恍惚,默然地看着他俩,眼睛呆滞滞一眨亦不眨。

小成蟜显得很是绵和温顺,就似他的母亲。

可小嬴政,他似乎从来没好好注意他过。起始是因为他小,而自己当处在随时可能被杀戮的流亡处境中。以后小嬴政还归咸阳,他几乎都已不认识他了,但那时他想的只是小嬴政蒙受过太多的苦难,亦就觉得不足为怪。再说当时自己才与嬴子奚争夺太子之位,自然更顾不得太多,那再以后……他不愿想下去了。然此时,眼面前小嬴政一张几近冷漠的脸,还有那特别的目光,似鹰?似狼?似虎?他无法说准——那就是孤僻,怪异,倔强和一股羁骜不驯。看来小嬴政不似自己,亦没有丝毫赵姬的影子,那会是谁呢?突然,阳光一闪,一块在阳光底下闪着光亮的物件引发了他的注意,那便是小嬴政长年累月挂在脖颈上的纯金锁片。他似乎想起来了,这是小嬴政出世那日吕不韦相送的贺礼,并且是悄悄地放在案桌几上的。

更让他费解的,是眼面前这块纯金锁片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翡翠珍珠,他感觉非常熟识,熟识得似乎一直都十分亲近地伴在自己的身边,但面前的又不是,他一番好费神地思索着,却没有答案。

落霞徐徐地映红了太庙,光亮的大门前,早已停驻好一长列待发的车辇,面对正门第一乘,是秦庄襄王的金銮车辇,及后是王后,丞相,以及文武百臣的各式玄饰车辇,前后显示出不同爵位的车辇形状与豪华程度。

吕不韦有点等的不耐烦了,紧绷着脸,抬头又一次望向秦庄襄王——

只见他,秦庄襄王却又逗留在了九龙神鼎的“雍”字大鼎前,专神地看起来,轻微地抚摸着,渐渐地渐渐地,他似乎悟出了些甚么,是权力,嗯,似乎就是权力,这鼎象征的就是国家权力……对,就是国家的权力,他至高无上的王权。可,可如今怎么地,自己几乎越来越游离于这九鼎之外,亦就预示着自己越来越游离于国家权力之外。那是谁,谁呢,是谁让他陷入君王权利的名存实亡之中去的呢?

他惘然了。而眼前这一群文臣武将则是茫然了,都在为这长时间的停驻而疑惑不解,茫然地望着秦庄襄王,但都不敢说一句话。

王后赵姬亦不知究竟是如何回事,眼看着落山的太阳,赶紧倾身向前,一个劲地催促着秦庄襄王赶紧起驾。

却不料,赵姬的最后催促声音,突然让他醒了过来,他突然想起来了,遂回头一望去,异常惊讶发现,赵姬脖子上挂着的长年累月不肯摘下、数次断了又续的珍珠颈链,那最中间的一颗不正是与小嬴政纯金锁片中的那一颗全然一样么?

于是,秦庄襄王又记忆想到,虽然他领受过吕不韦数千金的恩助,却从来没有见到吕不韦给过他如此夺目、如此突出的珍珠。这说明了甚么?——啊,冥冥之中已然似有一根珍珠一样的线索,把那些他以前不曾注意过的人情与事物串连在了一起,并且使他忽然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迷坑,一个令他痛苦万分却又难以自拔的异常玄妙的迷坑。

哈,他要想想,必须得想想,得把这许多年来的一切重头好好想一想。

“起驾——,回咸阳!”那能容得秦庄襄王再多想,吕不韦,吕不韦是突然一声高叫,由不得秦庄襄王同意与否,亦根本不需要征得秦庄襄王同意的情形下,他大手一挥,擅自发令出发了。

车辇辚辚,旌旗猎猎。

走在前导的是宫中的依仗车辇,还有前后纵横护卫的虎贲侍卫骑卒,而秦庄襄王的金銮车辇就夹在中间,不由分说地,颠颠晃晃,一路向前,快速带着他驰奔在雍城去往咸阳的驿道上。

小嬴政与小成蟜一左一右,分坐在秦庄襄王的两边,此亦是绝无仅有的安排。左看右看,秦庄襄王的眼睛一路时不时地看着这两位年幼的儿子,心中亦同时不时地泛起了一种对小嬴政的故意疏远和对小成蟜的有意亲近。慢慢地慢慢地,终于秦庄襄王的身体下意识向小成蟜靠近去,并看住他,搀握住了他的小手。

坐在右旁的小嬴政,抿咬着嘴唇,看着秦庄襄王这微妙的亲昵举动,一双嫉毒的小眼睛里又深藏住了一种更孤独和更排外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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