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 鲁智深的蛋糕店1

苏梓最近心情不太好，常听人家说吃甜食有助于身心愉悦，想到之前在一家蛋糕店买的泡芙，味道蛮好的，于是便打算再去一次。

“今天的天气不错。”苏梓自言自语道，随手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前不久刚买的和风连衣裙换上，对着镜子松松地绾了绾头发，然后出了门。

苏梓沿着记忆的方向，找到了上次去的那家蛋糕店。

明明是周末，蛋糕店里却是冷冷清清，苏梓推门进去，只见两排擦得干干净净的橱柜里，各式糕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不是在等人来挑选，而是供人欣赏一般。蛋糕店的店主大叔此刻正在柜台前托腮坐着，若有所思，见苏梓进来，也不搭话。

苏梓怀疑自己不是到了蛋糕店，而是到了蛋糕博物馆，气氛空前尴尬。她在橱柜前徘徊了一阵，想赶快找到上次买的泡芙，买了走人，可是转了两圈，都没有看到自己上次买的泡芙。

苏梓犹豫了一下，走向柜台。

“老板你好，请问，泡芙卖完了吗？”

店主大叔这才蓦然回神，见到苏梓，略带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你说什么？”

苏梓抿了抿嘴角，说道：“我问还有没有泡芙了。”

“泡芙啊，今天没有做。”店主大叔耸耸肩说道，“不如你看看别的，本店的蛋糕味道都很好的。”

“哦，不用了。”苏梓说完，便转身离开。

店主大叔在后面喊住她：“你喜欢吃那个泡芙的话，我给你现做吧！你不忙的话，就在店里坐会儿。”

苏梓回头，诧异地看着店主大叔。

店主大叔比苏梓更加诧异道：“这是什么话，我开蛋糕店的我当然会做，这店里的蛋糕都是我做的。”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蛋糕不都是点心师傅来做……”苏梓说着，望着眼前这个五大三粗，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他留着络腮胡子的脸上神情严肃，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你就在柜台这里坐会儿，顺便帮我看会店，我去后厨给你做泡芙。”店主大叔说着站起身来，取过墙上挂着的白色围裙，熟练地系上。

“呃……”苏梓想说不必了，但看到蛋糕店老板一脸真诚，也不好拒绝，便在柜台边坐了下来。

店主大叔走进后厨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一次性纸杯出来，

“给你，乌龙茶。”店主大叔将乌龙茶递给苏梓便又朝后厨走去了。

“谢谢。”苏梓接过乌龙茶，心里暖暖的。

她稍稍走了会儿神，突然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口袋，却只摸到了腰际的缎带，苏梓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穿的连衣裙，没有口袋，也就说是自己没有带现金出来，苏梓站起身来，在柜台和店里的墙上扫视了一圈，也没有发现标明支付宝或微信转账的二维码。

后厨里传来搅拌器工作的声音，看来店主大叔已经开始做泡芙了。

这个时候贸然离开或者说自己不要了，都有点不礼貌。

苏梓想起来陈默今天休息，不如让他送钱过来好了。于是她打开微信，给陈默发消息道：“你在哪？”

两分钟后，陈默回道：“失物招领处。”

苏梓：“我出来买泡芙，忘了带钱包，店里不支持电子转账，你过来一趟吧。”

陈默：“……店的位置给我。”

苏梓将定位发给陈默，这才松了口气。

她又望向柜台，心想，现如今怎么还有不支持支付宝和微信转账的店铺呢？怪不得生意如此冷清。苏梓张望着，目光被柜台交流的一个小相框吸引了。

铁质的相框边缘，已经锈迹斑斑了，照片上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穿着一件和服，浅笑盈盈。

大概是店主大叔的女儿吧。苏梓心想。

又过了20分钟左右，店主大叔托着一个日式的餐盘走了出来。

“喏，我每个口味都做了两个，最边上这两个是冰淇淋馅的，要赶快吃。”

苏梓站起身来接过餐盘，盘子上整整齐齐排列着16颗泡芙，形状精致而特别。

想不到外表这么粗糙的男人，手工如此细致啊。苏梓暗暗想到。

这时门被推开了，来人正是陈默。

“陈默，你来了。”苏梓说道。

“冒失鬼，出门总丢三落四的。”陈默故作冷漠地说道。

苏梓吐了吐舌头，说道：“正好，泡芙也好了，来尝尝吧。”

“哦，这是你朋友吧。”店主大叔说道。

苏梓点点头，拿起一个冰淇淋泡芙放进嘴里，细腻的冰淇淋融化在香甜的酥皮中，一口下去焦香四溢，苏梓吃得津津有味，一脸满足地说道：“太好吃了。”

陈默宠溺地看了眼苏梓，径自走到柜台，掏出钱包说道：“多少钱？”

店主大叔搓了搓手，望了望苏梓手里的泡芙，说道：“泡芙一个4元，这一共是……给30元好了。”

“怎么优惠这么多？”苏梓不解的说道。

陈默看了看苏梓，递给老板30元现金，漫不经心地说道：“老板怎么不支持支付宝或者微信收款呢，现在大家都习惯电子转账，这样比较方便。”

“是啊。”店主大叔一边为苏梓打包泡芙，一边说道，“年纪大了，学什么都费劲，对了，这店里其他点心也都便宜处理了，你们看看还喜欢什么，今天买一送一。”

“嗯？现在也不是什么特殊节日啊。”苏梓喃喃道。

“嘿嘿，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只是我这个店啊，再有一星期就关张了。”店主大叔略带惆怅地说道。

“为什么？”苏梓明知故问，这个店里生意如此惨淡，想必也是入不敷出了。

“房租每个月都在上涨，人们口味一天一个变化。我的糕点生意并不好，已经难以维持了。再过几天，房租就到期了。我就卷铺盖走咯。”店主大叔说道。

“老板……”苏梓想要说点安慰的话，陈默打断她说道：

“嗯，我也觉得您这形象不太适合做西点啊。”

“陈默！”苏梓觉得陈默这样太无礼的，但有觉得他说得也不无道理。

店主大叔并不在意，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说道，

“那天有个小孩子跑来问我，叔叔叔叔，你是不是鲁智深啊？”

“哈哈哈哈哈。”苏梓听闻不禁笑了起来。

“可能去菜市场卖猪肉更符合我的形象，嘿嘿。”店主大叔腼腆的的笑了起来。

“但是您做的泡芙是真心好吃啊！”苏梓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嘿嘿，好吃就好，喜欢吃就好。”店主大叔笑道。

陈默走向橱柜，上下看了看，拿出第一排架子上的一块抹茶蛋糕，尝了一口，抹茶入口即化，在口腔里散发着清新的香气，甜而不腻，味道果然特别。

陈默惊讶地望着店主大叔说道：“这也是出自您手吗？”

店主大叔点点头。

陈默不可思议道：“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抹茶蛋糕了。”

“你太夸张了吧，不过大叔的手艺确实没的说。”苏梓说道。

“这么好吃的蛋糕怎么会卖不出去呢？”陈默说道，“是您的经营方式不对吗？”

大叔挠了挠头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啊。刚开张的时候生意还可以，也仅仅是还可以，没有特别兴隆过，这几年越来越不好了。”

“大叔应该开通电子转账，适应现代社会的潮流。”苏梓说道。

大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又说道：“和我的形象也有关系吧，你看，小孩子们都管我叫鲁智深，我的模样可能有点凶。”

“何止有点，就是太凶……”不等陈默说完，苏梓就瞪了他一眼，陈默脱口而出，“神恶煞了。”

“陈默，不要以貌取人。”苏梓批评道。嘴上这么说，苏梓心里还是有点心虚的，毕竟自己在见证店主大叔会做泡芙之前，也是潜意识里认为店主大叔只是负责收账的。

以貌取人这种事，可怕就可怕在第一印象的关联性，看到小孩子清澈的双眼，就会觉得他们天真无辜又无害；看到面容和蔼可亲的人，就会觉得他们平易近人好相处；而看到表面粗犷甚至凶相的大叔，会联想到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而不是糕点师这种需要具备心灵手巧和心思细腻的职业啊。

人们对于某件事或某个人产生了刻板印象，是很难改观的。

“大叔，人都说相由心生，您以后面带微笑的的做生意，会不会好一些呢？”苏梓说道。

“我也想过。可是……”店主大叔说着，挤出一个苦涩生硬的微笑出来。

“啊呀。”苏梓心里一惊，原来长得凶恶的人，笑起来比不笑还凶啊。

“叮铃铃”——似乎是闹钟的声音响了起来，店主大叔听到这声音，马上奔向了后厨，留下苏梓和陈默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大叔端着一个放着蛋糕的托盘走了出来，那蛋糕的形状很古朴，看样子有点上世纪市面上常见的蛋糕风格。

店主大叔小心翼翼的的将蛋糕摆进纸盒里，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她穿着职业套装裙，头发整整齐齐的的绾在脑后，气质温婉，举止端庄。

“宋老师，蛋糕已经包装好了。”店主大叔对着女士说道。

这位宋老师也不说话，微微点头示意，将蛋糕拎走了。

店主大叔一直目送宋老师走出店门，这才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

这一切都被苏梓和陈默看在眼里，从蛋糕店走出来后，他们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往西”，陈默打破了安静说道：“店主大叔没有成家吗？”

“不知道。”苏梓说道，“不过，我在他柜台上看到一个穿和服女孩的照片，可能是他的女儿。”

“哦，穿和服的，呃，大叔不会是日本人把？”陈默说道。

“欸？不像吧，怎么会呢。”苏梓说道，“总之，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大叔。”

陈默看了看苏梓，表示赞同。

苏梓突然严肃起来，说道：“我们要不要帮帮大叔，我不希望他的蛋糕店关张，他的手艺明明这么棒。”

陈默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怎么帮？太难了吧，现在做生意不景气的多得是。”

“不会，以大叔的手艺，不应该生意如此惨淡的。”苏梓分析道，“大叔的主要问题就是他看上去太凶了，如果变得有亲切感了，自然吸引顾客，和气生财，有没有听说过？”

“玄学。”陈默说道。

“不是啦，我们就帮大叔找回他的亲切感嘛，人不可能一出生就是凶巴巴的，我有预感，大叔一定经历了什么才丢失了微笑。”苏梓说道。

“哦，越说越玄了。”陈默说道。

“才不是！失物招领处不是号称能找回一切丢失的东西吗？我们接下来就帮大叔找回他失去的亲切感好了。”苏梓突然来了精神。

“嗯，那看来，我们明天还要再去一趟大叔的蛋糕店。”陈默说道。

次日，陈默和苏梓又来到了大叔的蛋糕店。

蛋糕店里还是没什么客人，店主大叔独自坐在柜台前，对着相框发呆。

“大叔！”苏梓叫道。

“哦，是你们。”店主大叔回过神来，“泡芙这么快就吃完了？”

“不是啦，我们这次来不是买点心的。”苏梓笑道。

“那是？”店主大叔不解道。

“我们是来帮你卖点心的。”陈默说道。

“啊？帮我……”大叔的眼神一瞬间明亮起来，转瞬又黯淡了下去，“你们都是好孩子，回去好好上学吧，不用为我操心了，这店开不下去我就去打工好了。”店主大叔苦笑道。

“别灰心嘛，大叔，我们已经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苏梓说道，“我们会帮你找回您丢失的亲切感，让您重新振作精神，经营好这个蛋糕店。”

“现在就是请您告诉我们，您是什么时候丢失了自己的微笑呢？”陈默说道。

大叔犹豫了片刻，还是拒绝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真的不必为我费心。”

苏梓还不死心，她望了望柜台上的照片，继续劝道：“您刚才是在看您女儿的照片吧，想必您也不希望给女儿留下一个一蹶不振的父亲形象吧。”

“不是，她不是，我没有女儿，我没有结婚。”店主大叔说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但是大叔，我们是真心实意想帮助您重振旗鼓，您做蛋糕的手艺很棒，我们不忍心您就这样将蛋糕店关张，还有很多人没吃过您的蛋糕呢，您不觉得惋惜吗？”苏梓说道。

“还有，昨天那位宋老师，想必是您的常客了吧，您掐着时间给她做蛋糕，头对您也很重要吧。”陈默说道。

“唉。”大叔叹了口气，终于缓缓地吐露了心声。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兄弟姐妹也很多，为了生计，我父母就把我送到S市的一家西餐厅当学徒。那年我只有12岁。

那会儿营养不良，不像现在似的，我那会又黑又瘦，其貌不扬，因此不受大厨的待见，他总让我做一些跑腿之类的杂活，也不教我做菜的手艺。有时候他在顾客那里受了气，就会把气撒在我们这些小学徒上，我自然是最倒霉的那一个，他动辄打骂我，不给我吃饭。有时候喝醉了酒也会打我骂我，我经常吃不饱穿不暖，还伤痕累累。

西餐厅的老板是日本人，他娶了一个天朝妻子，生有一个女儿，比我小两岁，也就是洋子小姐。”大叔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仿佛年轻了几十岁，回到了青春年少的那段时光里。

“和洋子小姐认识，是在她十二岁生日那天，餐厅老板给洋子订做了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生日蛋糕，就忍不住去前厅多看了几眼，结果耽误了给大厨买菜，他便发了疯一般，抡起炒菜的铁勺就朝我背上打去，那铁勺又重又烫，我躲闪不及，无奈之下跑到了前厅，大厨也气急败坏地追了出来，这一幕正好被洋子看到，她拦住大厨说道：‘你为什么打他？’

大厨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毕恭毕敬的说他没有打我。

洋子说，如果他再敢打我，她就会告诉她的父亲，让父亲解雇掉大厨，不许他再欺凌弱小。并且对我说，如果大厨再打我，就去告诉她。

大厨悻悻地离开了，我十分感激的的看着洋子，她温柔地问我，要不要吃一块生日蛋糕……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蛋糕的滋味，至今还在我嘴里。

洋子的母亲也是一位温柔慈爱的女士，她出身名门，年轻时在意大利留过学，会做很多式样的糕点。我和洋子熟络起来后，她经常带我去找她的母亲，洋子母亲教我识字读书，还叫我做点心，她的母亲也很有耐心，无论是识字还是做糕点，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我，直到我学会了为止。

所以我虽然在西餐厅学徒，但没学会什么西餐，倒是识了不少字，还学会了做点心。”店主大叔笑道。

“后来呢？”苏梓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后来啊？后来我也不再后厨混了，我白天在餐厅做服务员，晚上就练习做点心，洋子的母亲把她的手艺悉数传给了我，我每做出一种点心，先拿给洋子和洋子的母亲品尝，洋子常说，和我认识以后都变胖了。

我那时候的心愿就是努力攒钱开一家蛋糕店，然后和洋子结婚。

这个梦想看起来有点遥不可及，但我一直在坚持，我算了下差不多等我到25岁的时候，就可以攒出来一笔开一个小铺子的钱了，到时候我就跟洋子表白。

可是，洋子没有等到我25岁。

在我20岁的时候，洋子的母亲去世了，是家族遗传病。

太太去世以后，洋子每天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敲门也不应。

我每天都做好点心，夜晚趁黑悄悄放在她的窗台，再对她说上一番安慰的话，但也是无济于事，她还是不肯开门，不肯跟人讲话。

只是默默地拿走我做的点心去吃，后来我想，大约是因为那糕点是我跟洋子母亲学做的，她吃的时候，会想到自己的母亲。

直到有一天，我再去送糕点时，发现窗口放了这个。”店主大叔拿起那个生锈的相框，“这是洋子十七岁生日时去照相馆拍的照片，我将照片收好，我知道她不会再吃我送的蛋糕了。

因为餐厅老板带着洋子回到日本去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洋子。

餐厅易主后，我也离开了餐厅，带着自己仅有的积蓄，摆了个小摊卖蛋糕，生意也还好，又过了将近十年，我终于在S市开了一家蛋糕店。

这中间我曾经试图去找洋子小姐，但都杳无音讯。后来有一天，我的店里来了一位熟悉的面孔——当年西餐厅的大厨。

他后来因为脾气太差，被餐厅的新老板解雇了，日子过得不尽如意，妻子也带着孩子离开了他，他见到我后，跟我表示了歉意，说妻离子散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他很惭愧，也很后悔。

后来，他给了我一个地址，是洋子小姐在日本的地址。他说他本来是洋子母亲的一个远房表亲，受到洋子母亲照拂到餐厅打工，洋子母亲去世之前，曾嘱托洋子父亲关照自己，因此洋子父亲回到日本后，仍然定期给大厨写信，因此他知道他们的地址。

我后来也照着那个地址给洋子小姐写了几封信，但都没有回信，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收到一封回信，是洋子父亲写来的，只有寥寥几句话，他说洋子也得了和她母亲一样的遗传病，已经在两年前去世，让我不要再写信过去了。

我用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我离开了S市，回到了这里，我才发现我除了做糕点什么都不会，于是便开了这个蛋糕店，但是生意差强人意，我也没心情经营什么了。”

店主说完这一切，用袖口擦拭了一下相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