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 一路向南2

上午九点四十五分，林凡站在医院门口，看着短信，短信里的内容很简洁，足够让林凡在偌大的住院部中找到那一间病房。

六天前接到电话时，林凡很诧异，记事本怎么会出现在医院。据陈默说是往西的老店长告诉的地点，神秘的老店长总能找到那些丢失的物品。

等电梯时，身边的人手上拎着礼品或是水果篮，他们是去看望亲友的，而自己是去见谁？茫然之后竟有一丝不安。想到这林凡忍不住笑了笑，似乎是在笑话自己莫须有的心虚。

在电梯上升的十几秒里，那本承载过去的本子浮在他的脑海，各色各样的笔迹，有趣或悲伤的故事…

七楼很快就到了，电梯门缓缓地打开，林凡打了一个寒颤，随人流迈出脚步。

医院的走廊很安静，路过的病房里偶尔会传出一些细小的声音。依着病房门口出示的床号顺序一路走，林凡要去的病房似乎比较偏远，果不其然，经过一个转角，便见到了在走廊尽头的苏梓和陈默。

……

“冷哥，你来啦。”苏梓挥手冲林凡打招呼，嘴里好像还在嚼着什么吃的。

“嗯，”林凡加快脚步走去。

“你们现在才吃早饭么？”林凡笑着问道。

“不是啦，这是晨珞姐给的点心，黒糊糊的很好吃，叫黑米饭，”苏梓举起手中的食物，同时用她正在咀嚼的嘴巴说着话，言语间有些模糊不清。黑米饭果然如她形容的一般，黑糊糊的，虽然被咬过两三口，但能看出它的形状是圆滚滚的，看起来还是小巧可爱的。

“恩，我知道，是C城人喜欢吃的点心之一。”林凡继续说道“它和不少节日有关系，在唐代称为青精饭，人们一般会在三月三、四月初八和立夏吃它。泗玫很喜欢吃，我尝过她们家里的手艺，确实是很好吃的点心。她…也说过很喜欢吃…，等下…你说晨珞在里边…！”林凡说着说着意识到他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名字，他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这是要见到她了吗，他感到诧异又惊喜。

苏梓仿佛察觉到什么，不再说话。

陈默这时开了口，“冷哥，我们进去吧。”

……

陈默走过去轻轻推开门，病房里晨珞正和病房里的另一位患者聊天，嘴上挂着笑容。

病房里有两张病床，中间有设置帘子，此时已被全部拉到一边用细绳缠住。两张床上的被褥十分整洁，被子叠的虽不是很方正但看起来很舒服。泗玫的病床离窗户较近，阳光从外面洒进来，晨珞背对阳光坐着，束着低低的马尾，在阳光下甚至能看出未被束进的零星发丝在空中飘扬。但晨珞的脸因为背对着阳光，不怎么能看得清楚。

林凡从门口看进来的便是这么一番风景。他瞬间便认出了这是晨珞，是很多年前他的恋人。“多少年了呢…”“有十年了吧…”林凡心里算着，涌出许多心酸。

林凡注意到晨珞的身边放着那本十天前不见的笔记本，本子摊开着，似乎是在被主人翻阅时，主人有事便先将其置在身侧。林凡此刻心里舒了一口气，本子找到了。但是更多的疑问在心里萌生。

“晨珞不见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出现了？这些年她在哪？她过得如何？是患了什么病症在医院里住着？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吧…”

正在林凡想着关于晨珞的很多事情时，苏梓甜甜的叫了一声晨珞姐，看得出来这丫头挺喜欢晨珞。

苏梓拿手指轻轻戳了下杵在原地的林凡，林凡依旧望着晨珞，但思绪已被拉回。

他清了清嗓子，也顺带理了理自己的心绪，往床边走去，努力用沉稳的声音说道：“晨珞，好久不见。”

晨珞闻言稍稍抬头望去，眼前甚是明亮，她已分不清这抹明亮是阳光还是他带来的。在很多年前，这抹明亮照进晨珞的心间就散不去了。

晨珞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神，于是马上开口想试图略过刚才沉默的小尴尬。“林凡，好久不见，”晨珞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话她该说却说不出口。

林凡看的出来，这十年间晨珞的变化很大，她已不再是那个热情活泼的小太阳，而是山林间一朵娴静自在的木棉花，外表火红，但安静的向着蓝天绽放，这无所畏惧却又无比悠适的样子，像极了如今的晨珞。

林凡很好奇晨珞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忍不住问出自古重逢皆会出现的一句话，“这些年，你过的如何？”

“我的故事，你想听吗？”晨珞用征求式的眼神看了大家一眼。

苏梓在一旁频频点头，并搬来椅子置于床边示意林凡坐下，自己则坐在晨珞身侧，陈默也搬来一把椅子，就近坐下。

晨珞待他们动作完，一边拿起床上仍摊开着的记事本，一边缓缓开口。

“毕业之后，我遵循父母的意愿嫁给了他们好朋友的儿子。”

……

大学时期，晨珞与林凡相遇、相识、相知、相恋。这本是一段佳话。晨珞也曾很确定自己遇到了对的人。毕业前夕，晨珞打算将林凡介绍给父母，但是父母了解到女儿的心意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喜。

晨珞还记得当初母亲对她说：“对不起，女儿，我希望你与他分手。”晨珞一度不明白父母反对他们的理由，但忘不了母亲当时劝说她时心痛的语气与神情。

晨珞从小过得就很舒适，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层面。因为她的父母都很能干，年轻时两人合作创建了一个公司，一直经营的不错，在生意场上也有许多老朋友。

但因为一次用人的失误造成了公司很大的困境。

父母早已想好，若度不过这次难关，便作最坏的打算——破产。

可惜老天不愿意，可能他不愿意看到他的难关被轻易过了，于是下一个考验出现了。晨珞的父亲在体检后被检查出肿瘤，经反复检查后确认是恶性肿瘤，恶化速度正在加快。

面对这种境况，纵是向来能干的母亲也忍不住悲伤，那段日子她仿佛又老了十来岁。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父亲的一位老朋友接手了公司，投入大量资金重新运营，才使公司得以继续发展。而母亲早已无心于事业，只想陪伴父亲度过剩下的时光。

晨珞回到家里后出现的一系列变故让她无心于爱情。与林凡为数不多的联系中也甚是冷淡，她知道林凡家里给了他很多不如意。晨珞不想再让他烦心她的事。

父亲走之前将自己托付给了他的朋友，准确的说是将自己的一生幸福也托付了出去。

晨珞开始是不明白的。父亲曾经和晨珞有过一次谈话，他好像知道大限离他很近很近了。那天晚上一向将父爱藏在心底的父亲，毫不犹豫地流露出对女儿的爱，以及恳求女儿嫁给朋友的儿子，这样他走的时候就不遗憾了。晨珞从父亲的语气中感受到父亲的期望，她明白了父亲是为她好，最终妥协了，她不想自己成为父亲的遗憾。

几天后，父亲去了。母亲极度伤心，虽然生活还得继续，但心里终究是缺了一块。而晨珞，最常待的便是父亲的书房。书房里除了商海无涯的书籍，父亲还喜欢一些古籍。

十平方左右的书房里，晨珞常常一呆就是一天，母亲会煮些好吃的置于茶几上，并不会打扰。摸着那些古籍粗糙的纸质，晨珞常常幻想父亲年轻时，在商场上大展拳脚、意气风发的模样。

“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这是淮南子卷二的开始，父亲在那写了很多注释。晨珞从中读出了很多父亲的感悟。

看得出来父亲很喜欢这些话，这些话仿佛有魔力，吸引着晨珞反复读诵。世间万物不过存在与否的差别。

晨珞的变化，母亲都看在眼里，以前女儿也爱看书，也会很欣赏她喜欢的文字。如今，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书房里的那些文字似乎对女儿影响很大。

从那以后晨珞没有提过林凡，母亲知道女儿是将他放在心里的小角落，不准备和他再有瓜葛了。看着如此懂事的女儿，她感到欣慰以及愧疚，曾今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在现实的逼迫下终究是长大了。

半年后，晨珞的婚事提上日程，对象可以说是她的青梅竹马，各方面都很优秀，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故事听到这里大家都很恍惚，生活或许是最狗血的泡沫剧。

“咚咚咚”门是开着的，但出于礼貌，泗玫敲了门。

门口出现的正是林凡现在的妻子，“表姐，”泗玫喊道，同时与其他人点头算是一并打了招呼。

在几天前，苏梓联系过泗玫，询问关于表姐的事情。泗玫这才知道原来林凡不只是表姐的一个老友…当时她了解事情真相后心情很是复杂，但现在已然放下，过去不过是过去，现在和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泗玫坐在床边，听晨珞把故事继续讲下去。

两年前，晨珞被就诊断为肝癌中期，目前医疗水平没办法治愈，大概还有三五年的寿命。这件事对晨珞家人的打击尤其大，毕竟晨珞的父亲也是因为不可治愈的病症离开的。

但事情已经发生，家里人都决定不选择过度的治疗，尊重晨珞的选择。所以，晨珞虽然住着院，接受基础的治疗，但并不像其他的癌症病人一样承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连和晨珞住一起的病人都被晨珞所感染，生活的很舒心。

然而三五年不过是个粗略的数字，时间却提醒着晨珞那一天的到来。最近的一次检查，医生发现病情恶化速度增长的令人措手不及，最后得出结论：保守估计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

病症如恶魔，侵蚀着晨珞的身体。睡前望着窗外的夜空时，晨珞常常想自己还有什么遗憾。

有个男孩子，在图书馆的走廊，捧着书安静的坐着。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干净清秀的侧脸，这样的画面经常出现在晨珞的脑海里。“是啊，我在内心最深处藏了一个人，还有一句话该和他说。”晨珞想着但还是没有勇气。

很多次晨珞都觉得应该忘掉或者不再回忆，但就是放不下，可能是死神离自己太近了吧。

于是，晨珞便请求泗玫帮自己一个忙。晨珞想看看向南那本记录了许多故事的本子，她拜托泗玫不要让林凡知道，所以泗玫在店里留下了一本外表一样的记事本。

说起来，晨珞还是泗玫的红娘，八年前，要不是晨珞牵的线，泗玫未必会认识林凡。

那时，晨珞听说有一家新的书店开业，名为向南。心跳突然扑通扑通加快，向南是晨珞当初和林凡的约定。“是他吗”她的心里莫名的紧张起来。

好奇心无限蔓延的晨珞便和泗玫说了这家书店，并猜测书店的主人可能是自己的一位老朋友，已很久不联系。晨珞并没有将不联系的原因告诉她，泗玫看出表姐的好奇就提出替她去看看。而后泗玫与林凡发生了他们的故事。晨珞很开心，林凡找到了属于他的幸福。

故事讲到尾声，“这些天，我看着记事本上的故事，真为你开心，你的书店梦实现了，成为很多人生命中的过客，很有意义。”最后晨珞总结式的对林凡说道，并将记事本递给他。

林凡接过本子，欲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心里感慨这十年大家都经历了如此之多。

苏梓听完故事忍不住开口：“晨珞姐，你真不容易。”

“陈默，你回去后一定要将记事本的故事补充完整。”苏梓扭头笑着对陈默说。

陈默看着苏梓亮晶晶的眼道，“恩，我会的。”

随后，又说了些话。女人们啊，总是有聊不完的话，现在病房里可是有四个，所以很是热闹。

……

不知不觉午饭时间就要到了，陈默和苏梓互相看了一眼，决定不再打扰，于是起身。

“晨珞姐，我们要回去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对啦，谢谢你给吃我的点心黑米饭。”苏梓一脸关切的说道。

晨珞笑着答道：“不客气，我会珍惜最后的时光的。”

林凡低头看着手里的记事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当年不告而别，对不起，”晨珞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说话声的结束而落下。

“我知道，你一定是有原因的。承受了这么多，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林凡知道有个故事是真正的结束了。

故事总会有结局，不是吗？

……

陈默和苏梓一起坐车回去，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一路无言。

走在路上，陈默心里有些疑问，平时的苏梓是个完完全全的小话痨，今天怎么出奇的安静。

苏梓其实心里有很多话，曾经如此相爱的恋人，在现实里妥协，然后各自生活。终究是变成四个字而已，有缘无分。

苏梓想的出了神，不自觉的将有缘无分这四个字说了出来。

陈默明白了，这丫头是在感慨刚才的故事，于是试着安慰她，“他们早已放下了，先前的疑问也都解开了。遗憾不再是遗憾。”

“是啊，冷哥和泗玫姐那么幸福美满。晨珞姐过得也很满足，就是她得了这个病症…诶…”苏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曹操说过‘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况且人在世，知足常乐的活法更幸福些”陈默说了很多话，希望这些话能安慰到苏梓。

“嗯，我好像明白了，有空我们一起再去看望晨珞姐吧。”苏梓的眉头渐渐舒展，也加快了步伐。

陈默应声点了点头。

……

林凡和泗玫回到向南，看着偌大的空间，熟悉的每一个角落，感到十分不舍。来到这里的背包客都会感慨这就是他们心中的向南。

现实总是很残酷，向南自13年转型以来，经营的并没有之前那么艰难了，但是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和普遍，实体书店的经营依旧很不轻松。难道向南又要面临一次离别吗？而这次之后是否还会再见？

林凡很纠结，泗玫看着他皱起的眉头，突然想到了之前遇到困境时，愿意资助向南重新开业的一些企业。

“我们再试试，办法总是能想出来的。”泗玫只能先这么安慰林凡。

随后泗玫联系了那些帮助过向南的企业，但都被委婉的拒绝了。有一位企业老板说出了当年愿意投资的原因，这让泗玫很诧异。原来那时候发了帖子之后，是晨珞找到那些有兴趣参与众筹的企业，并劝说他们。

泗玫将这件事告诉林凡，林凡非常感动，想起当初晨珞和自己约定时的模样，恍然大悟，“开书店是自己的初心，我居然开始犹豫，太不像话了。”

“我们一起坚持下去，”泗玫很有信心。

……

实体书店遇到的困境很多，但不乏一些独特的，无可替代的书店。林凡和泗玫在多日苦想之后，终于有了头绪。他们准备从本地人文入手，因为向南的招牌是留下故事换住宿，有很多背包客慕名而来，所以林凡准备将向南与本地文化、旅游相结合，加强本土化改造的同时，又能够吸引更多游客的目光。

林凡找了很多人文的书籍，C城是典型的南方城市，在过去也称得上是烟雨缭绕的江南水乡，有着厚重的文化底蕴。林凡针对与本地旅游发展相结合的方面，做了一份策划案。

经过诸多努力之后，策划案还是得到多方的认可，也有一些旅游相关的企业愿意和向南合作。

林凡和泗玫为了向南的未来开始忙碌起来，一切都会慢慢步入正轨。

…

晨珞的病情不断恶化，身体遭受的极度痛苦常常使她意识模糊。林凡与泗玫经常去看望她，书店的事也是报喜不报忧。

在病痛面前，时光飞逝的愈发快，晨珞意识清醒时，总有亲人在身边与她说话，她觉得很满足。

初夏的天空，总是很澄澈的蓝色，飞鸟偶尔掠过。路边已经开始有昆虫的叫声，天气渐渐热起来，当夏季过去，就该真正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但是知了声没完没了的盛夏还没到来，“有未始有有始者”，还不存在有开始的时候。晨珞如此想着，在午后渐渐意识模糊，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故事总会有结束，但生活会给你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