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肖玉玲与张明华从大学毕业了，被国家分配到故乡平山市，双双进入市中心医院。她在内科，他在外科。上班后一年才举行婚礼。那婚礼虽然很隆重，但是她一点儿也不高兴。按照她的意愿，她是不愿意同他结婚的，她对他没有兴趣，只是由于她处在一个特殊的时期，在她的感情极为脆弱的时刻，被他的热情所打动，在情感上，她成为他的俘掳。其实从心而论，她和他并不合拍，志不同，道不合。她总觉得他的思想与自己的思想不是一个类型，不像与高大为在一起时一拍即和。可是，这桩婚事得到了母亲的应允：“你呀，没有当shi长儿媳的福份，嫁个书香门第也算凑合了，好歹明华是个大学生。”
婚后头几天，她的情绪还算不错，毕竟是新生活。可是时间一长，她就讨厌他了。她追求像高大为那样逢事都拔尖儿，不甘人后的拼搏精神，他没有。他下班后总是在胡同里与那些老爷们打扑克、下象棋，从来不钻研业务，对自己的业务就像念书时一样，三分万岁，得过且过。他自己不求上进，还不时给她泼冷水，每当她钻研国内外最新学术论文时，他总在讥讽：
“你要当居里夫人?有工作干就行呗，下那么大功夫犯得着嘛，不如与我逛大街消遣。”
她追求像高大为那样既精通理工科又善长文学的高素质，他不具备。他不仅对自己的医疗业务稀松平常，而且对文学艺术一窍不通。与他看个电影，他除了能记住人名和故事情节外，什么矛盾冲突是否合理、分镜头衔接的是否得当等等统统不懂。在生活中，他一点美学观点都没有，不仅不讲究家庭布置的艺术，就连穿衣戴帽都是水水沓沓的。
总而言之，她觉得他与她的上进心和充满美学色彩的情操是格格不入的，与她的文学爱好也是格格不入的。她看见他这样子，真奇怪他当团支部书记时对她讲的那些话是从哪学来的，八成是他为了征服她的心里，动了不少脑筋，为什么现在就不像那时侯去动脑筋呢?
她看见他这样子，想起了与高大为坐在海边上谈工论文，畅想未来工作和家庭生活的美景，越发觉得大为才是个高尚的人。
最让肖玉玲不悦的是，她现在怎么看张明华怎么不顺眼。她看他的眼睛，就像没有经过加工的粗糙产品。那鼻子也有些扁，嘴却大而咧。总而言之，他什么什么都比高大为差远了。
然而，他也有些优点。比如柔性就比高大为的好，对她十分殷勤，十分耐心，体贴入微，就连她穿什么衣服，用哪种化妆品合适，都替她操心。他这些优点曾经给过她许多慰藉和温存，但那是在她与高大为失恋的特殊时期。如今，她恢复了正常心态，感到他这些优点如其有，不如没有。如果没有这些优点，她倒觉得清静一些，舒服一些，少了许多烦躁。所以当他缠在她周围，温柔地帮她穿衣，给她打扮，与她嬉笑的时候，她总是不给他好脸，没有好气地斥责他。他要是用那张阔嘴去接近她的嘴唇时，她总是躲着，心烦地将他推开，使他那颗滚烫的心遭到一盆冷水。这样久而久之，他的心郁闷了，怅惘了。她的心也越来越孤独了，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他们俩人的这种心态，使他们出现了不同的表现：她能忍得住，喜欢独来独往。每天上班低着头，目不斜视。到了班上，有排着长队的患者等她诊察，一坐在医师的椅子上就忙得一天不可开交。下班回到家里，做好饭，他要赶得上就同他一起闷着头吃饭。他要赶不上，她也不等他，自己吃完饭，把吃剩的饭菜留给他，自己钻进卧室看书，看困了往床上一倒便进入了梦乡。
他却忍耐不住。当初，他以为这样的夫妻生活是正常的，“青年人嘛，激情的岁月过后必然是平静的。”他这样心安理得的生活一段。后来渐渐发觉不是滋味，他总听不到她的知心话，总觉得与她的心隔着一堵墙。日月的推移，使他明白了，她的心根本就没有给他，还在那个高大为身上，这让他很痛苦，脸上总是苦涩的表情，在家里常和她怄气，在班上经常流露出惆怅的情绪。
外科有十几个人。医生都是男的，一天除了动刀子，就是查房，仅有一点空闲，坐在一起不是侃大山，就是讨论东风是如何压倒西风的，终日大大咧咧，喜喜哈哈，自己没有愁事，也不晓得别人会有愁事。
护士就不同了，她们心细，注意观察人，特别爱观察那些男医生。对精明强干技术高的打心眼敬佩，对性情刚烈脾气大的躲着他，对随和厚道的愿意接近，对窝窝囊囊不爱说话的，不理采。对张明华呢，她们感到奇怪，这位结婚不久的大学生怎么老是阴着脸，闷闷不乐?
一向心秀的刘媛媛护士对张明华观察得挺仔细。她见他刚分配到本科时同刚走上社会的其他大学生一样，有着高昂的情绪，对工作一丝不拘，很是敬业。可是结婚以后与先前判若两人。原来那股热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代之而来的是凝重和沉思。有些护士对他这些变化以为这位大学生对工作熟悉得快，成熟得快，没用多长时间就老练起来。但是他那神情却瞒不过刘媛媛。她发现一个人走向成熟练达的时候，心情是和平的，有着胸有成竹的感觉。而他则不然，他的心情是空虚的，郁闷的。她猜想他肯定是在感情上受到了挫伤，不然不会这样。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心情好的人总爱和那些咧着嘴哈哈乐的人在一起。心情低落的人总愿意接触孤独寡言之人。刘媛媛对那些情绪高昂的人不感兴趣，常常和张明华不声不响地坐在一个角落。开始时两人都是寡言少语，逐渐流露出各自的心绪。他知道他从卫校毕业已经五年了，至今还是只身一人，不愿意成立家庭。因为他曾经深爱着一位同班的男同学，却被那位薄情郎狠心抛弃了，觉得男人都是冷血动物，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她知道他一直视妻子为掌上明珠，如影随形，却始终得不到妻子那颗心。她与他这种特殊的生活经历驱使他们经常到一起，不是抒发郁闷的心情，就是感慨人间真情。她总是认为男人的心变幻莫测，只有女人的心才是坚贞不移的。他认为女人的心深邃难懂，只有男人的心才是坦荡如镜。他们还常常用自己的实践和所见所闻去驳斥对方的观点，争论不休。但是，共有的伤痛和苦恼像块巨大的磁铁，总是时时刻刻和不分场合地将她和他往一块儿吸引，把他们的心往一块撮合。而职业又像天桥一样总把她和他联在一起，每隔几天就一起上夜班，一起下夜班。这夜班只有他和她是医务人员，那些患者和陪护像似他和她的孩子，乖乖地听他们，叫往西去，不敢向东。他和她像驰骋在沙场上的将军，颇有威仪，行动自如。
这会儿，他和她又在一起值夜班，各自做完工作，已入夜了，病房里的患者和陪护有的睡了，有的躺在长凳上或是坐在椅子上静静的休息。她来到医生值班室，又与他攀谈起来：
“你说说，这人要是心眼子太直了，太实在了，是不是就是个傻子?”
“嗯。”他同意地点了头。
“对人太好了，好得什么都没有保留，也是个傻子?”
“那是，那是。”他有同感，频频点头，双目直视着她。
“你说说，我怎么那么傻呢，对他实心实意，从来就没有想到要留一手?”她紧皱眉头，眼睛凝视着桌子。
“那是因为你太爱他了。对一个人钟情，自然就是这种心态。何止你这样，我也如此。”
“看来，咱们俩都是大傻瓜。”
“不只是咱俩，凡是付出真爱的，都这样。”
“为什么我们的对方不是这样?”
“人家对咱们没有真爱呗，自然就没有钟情。”
“你怎么知道的?”
“实践告诉我的。难道你的实践没有告诉你吗?”
“……”她没有吱声，直着眼睛在回忆。
“如果咱俩的对方对我们是真爱，就不会使咱俩有这样的下场了。”他很有体会地说。
“你好像是恋爱专家，什么都明白，怎么也混到现在这个样儿?”她白了他一眼。
“这个答案很简单。哪个大人物说的我记不得了，‘评论已经做过的事对与否，连小学生都会。’如果不是经过这场婚姻，我也不懂。”“你是大学生，比我有知识，为什么当时就没发现人家是不是真爱你呢?”
“发现了，我心里明明白白她真爱的不是我。可是我不管这些，我爱她爱的要命，简直都要疯了，只要她没有拒绝我的爱，我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把她弄到手，管她是真爱我还是假爱我，属于我的就行。”
“这甜蜜了?”
“不甜，是苦涩的。”
“知道是苦果还要吃?”
“当时神魂颠倒，失去理智，管它是什么后果。”
“我们犯的是同一个错误：只顾一心扑实地去爱人家，没有顾及对方是否真爱我们。”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盒还没有开封的红塔山，撕开一个角，这时听她问道：“你从来不吸烟，今天怎么带来烟了?”
“闹心，抽一只解解愁。”
“不行，你不能这样糟蹋身子，烟是有毒的，特别是现在情绪低落，身体抵抗力低下，吸烟更容易得病。”她说着话，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烟，扔到墙角的纸篓里。
“可惜了，可惜了，好好的一盒烟，干么扔掉。”
“扔掉毒品是好事，怎么是可惜了。以后不准你吸烟，我监督你。我们俩是被人家遗弃的人，我们不互相关心点，世界上还有谁来关心我们。”
他低头听她的话，没有吱声。他现在对病房里的患友为什么相互间处的都挺好，体会得更深了，他和她是没有住进医院的同病患友啊!
窗外发白了，夜幕悄悄地拉开了，他和她一直唠到黎明，他对她说：
“哎呀，天亮了，咱俩谈了一夜。”
“这比睡觉好，说说心里还好受些，比闷在肚子里好多了。”她仍然很精神。“你困吗?”他又问她。
“一点儿都不困。”她的眼睛亮亮的，一点睡意都没有。
“那好，咱们再唠一会儿。”他也满精神，肚子里还有许多话等着往外说：“现在回过头来看过去，我是错了。对待爱情这东西是要积极主动，但是过分了就不会有好结果。正常的情况应该是，甲方积极迈出第一步，乙方就应该会意地伸出一只脚。甲方迈出第二步，乙方应该高兴地迈出第二步甚至第三步、第四步，那才是有缘份；如果甲方迈出第一步，乙方迟迟疑疑不肯向前迈步，或者犹豫了一阵子勉强迈出一步。甲方迈出第二步，乙方又徘徊不前，这就标志了乙方对甲方没有缘份。甲方应该自知之明，赶快收兵。如果一味穷追不舍，得到的爱情也不甜。我就犯了这个毛病。”
“这道理谁都明白，那是指你头脑清醒时说的。怕的就是一遇到让你心动的人，头脑就不清楚了，执迷不悟，就忘了你方才说的那道理了。“她赞成他讲的观点，并且加了补充。
“对呀，问题就在这里。你说，我没有遇到我老婆的时候，什么都明白。自从认识了她，就倾倒在她脚下，百折不回，这不就成了傻子吗?现在是人到手了，爱情没有到手。看来，爱比长相、比财富，比什么都重要。”他眼睛睁得大大地说。他们越聊越投机，越聊心里越近乎，像似相处多年的老朋友。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上白班的同志来了。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问她：
“你要是不困的话，咱们下班看电影去啊。”
“还是先回家睡点觉，下午再看吧。”
“好，下午一点半，我在大光明电影院门口等你。”
“一言为定。”她说完，走出了医生值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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