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娘传 千里逃亡

一把灰撒在土坡上，平地飘起一座宫殿。之所以叫做“飘起”，是因为这宫殿的梁架都是烟聚成的，飘飘渺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把它们束缚在这儿，不能散去，永世不得超生。明月娇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就是三十六天宫中的一宫，空空荡荡，四面都有门。明月娇很为难——玉珣被关在哪一宫恐怕只有玄梦知道。

她举起剑，在墙上划了划，发现这烟雾做的宫殿竟也能滑出痕迹来，于是写了个“一”字，待会反着编号走也不至于回不来。试着推开左侧的门，另一宫也很空，却有一些奇怪的人像壁画。画里面稀稀拉拉十多人，清一色的红袍，从动作来看他们在练功。然而每个人都面黄肌瘦，好像得了什么病一般。明月娇看不懂画的意思，在墙壁上刻了个“二”字就走了。就这样每到一宫都刻上一个数字。宫里什么都有，就连失传了的武学典籍都不缺，只是她没时间慢慢去看。躲过了几道机关，到第一十八宫时，眼前的东西忽地有了不同。前面的宫都是空空荡荡，只在墙上有些点缀，而这一宫里竟长出一片姿态妖娆的“怪树”来，木叶交错，相互依傍，充斥了整个房间，让人有种拥堵的感觉。然而仔细一看，这些“怪树”下半部分越收越拢，像是同一个根生出来的若干分枝。如此大的树，简直闻所未闻，地宫里又没有养分，那它是怎样存活下来的？往绿荫茂密处走，可以看到很多枝桠上都血迹斑斑，好像捆绑过许多人。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刑房，如果玄梦决计要困死一个人，比呼吸一下还要简单！明月娇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所幸没花太多功夫就找到了玉珣。

“玉珣！醒醒！”

玉珣昏昏沉沉地，缓缓张开眼，扯起嘴皮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受了点伤。”

“竟连你都治不了玄梦那老妖婆了。”明月娇把他解下来，他整个人就摊在她身上，宛若无骨。深吸一口气，明月娇慢慢背着他往外走，步子稍微大一点都会引起他一阵阵冷汗。好不容易出了三十六天宫，两人的衣裳都已经被汗湿透了，肌肤敏锐地感受到对方衣料下的体温。然而老天还要开个玩笑，两人还没来得及隐藏，就迎头撞上一个打更的伙计。

那伙计提起灯笼，照着他们的眼睛，叫道：“什么人？”这一声叫喊简直作用巨大，四面八方守夜的人都举着火把朝这边堵过来。明月娇心里急，撒了一把药粉，也不顾可能颠痛玉珣了，纵跃疾飞。玄梦早已被惊动，正欲穿衣出来，被夏飞扬拦住：“庄主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就好。”

夏飞扬带着众人跑了一阵儿，一错眼不见，就把灵雀山庄的人全甩了，掉头赶往东墙。果然明月娇正准备赶车逃走。

“明先生！”夏飞扬叫住她，“此去东南二百里，有一个华松派，明先生可以先去那儿避一避。”

“多谢！”明月娇拱了拱手，挥起马鞭时手又顿了一下，“照顾好冰儿。”

“明先生不带她一起？”

“这件事和冰儿无关，和许府无关。”

夏飞扬了然地点点头，目送她扬鞭离去。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个小市集。明月娇不敢在医馆停留，手上却无足够药材，只能用银针帮玉珣导气，配合着一点伤药，希望他舒服一点。玉珣毕竟有仙气护体，可以自我调息，到华松派时已经可以勉强走两步了。

华松派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掌门也比较年轻。日间只有几个弟子在坪中操练，除此之外几乎没见着什么人。明月娇对这点十分满意，人越少就越难泄露他们的身份。

“你听说没有，前日灵都有个先生，在灵雀山庄犯事跑了。”门外传来一个弟子的声音。

明月娇透过门缝往外看。

“哎，听说那许家小姐不信先生会犯事，现在正闹腾着查什么真相呢。”另一人摆摆手。

“你不知道，这许小姐就不该送入灵都。她是重长老的外孙女，要是能让重家教，现在早能挑大梁了。”

“重棂那个叛徒，你还提他做什么！这重水谣嫁到许家的时间才多少年，哪会有一百多岁的女儿，还不知道是不是许老爷在外面的私生女呢！”一人声音陡然拔高，言语中竟是对“重棂”两个字愤恨不已。

“你们刚刚说‘重长老’，是怎么回事？”明月娇听到这里，忍不住出来插话。为了逃难，她已经把先前略微施展的易容术都撤了，此时正恢复了她本来的样子，暗紫色的衣袍，趴在肩上的神兽栩栩如生，犹如九天灵螭降世，身形一动，举世皆寒。

华松派的人不知道她就是灵都先生，忙肃然而立，轻声道：“造孽啊，他把前任掌门杀了。”

明月娇心里咯噔一下，待要问个仔细，又怕引起疑心，只说：“重棂为什么要杀掌门呢？”

“他是最可能继任下任掌门的人，肯定是为了夺权。他杀人那天我们都在呢，亲眼看到他几箭射进屋里，老掌门就死在箭下了。”

“那他射箭之前知不知道老掌门在里面？”明月娇道。

“在场的人那么多，谁会诬陷他啊？现任掌门和几位长老，本和老掌门生死之交，还亲自为老掌门更衣诵经、打扫生前的居所，弟子们都很感动呢。”华松弟子匆匆说完这句就走开了。

明月娇一个人闷闷地坐在了台阶上。亲自为老掌门更衣诵经、打扫生前的居所，是在毁灭证据吗？那么此事也是别人布的局吗？从这些天的观察来看，六界之人和重棂似乎都有过恩怨。

明月娇想了想，没有头绪，就索性来帮玉珣下药施针。华松派也算是建在山野的门派，可采集的药材并不少见。在她的专心调理下，玉珣身体明显好转，只是没有恢复功力。

没过多久，明月娇发现有灵雀山庄的妖兵住了进来，得到华松掌门的格外优待，住在山上最好的几间客房里。明月娇并没有对他们追得这么快而感到惊讶，逃出来的这一路人烟极少，只有这个小门派算是栖身之所。她提醒玉珣不要出门，一日三餐都让自己送去。

果然灵雀山庄众妖没闲着，开始以到处逛为由探查这儿的房间，见玉珣整日门窗紧闭，不免起疑，想要趁人不备一窥究竟。一路假装看风景，追着蝴蝶鲜花靠拢来，离房尚有数米，忽觉眼前一花，一只似龙非龙的怪物，盘踞于屋顶之上，静默地俯视着下面的生物，少了一对遮天角，却丝毫不减翻云覆雨的尊严。

“有何贵干？”明月娇见她们发愣，出声道。妖们这才注意到这凶兽覆盖之下的女子。

“明……明姑娘。”有认得明月娇的，就此立定问了声好，只见面前这个女子显得很是冷淡，越发地不敢造次，“吾等来华松派歇脚，没想到还能遇上姑娘这样的大人物。前一阵子我们队伍里有人受了伤，如能有幸得到姑娘的医治……”话到此处，不由悄悄抬眼，观察明月娇的反应，没想到对方并没给出什么表情，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她中了很阴寒的掌法，伤及腑脏，我们用真气为她简单处理过。”最后几个字出口，尾音都有点打颤了。

“他人呢？”明月娇好歹作了声。

妖兵如蒙大赦，忙分出几个人回房准备。得到这尊大佛相救，真是他们天大的造化了。

病人被扶过来，是灵雀山庄的二掌事雪霰，嘴唇发乌，额上的发丝吊着几粒冰渣，竟是动武之后流汗结成的冰。果然是中了寒气极重的招数。明月娇稍稍把了脉，掏出一颗猝火丹来喂她服下，把剩下的几颗递给其他弟子：“每天晚膳后一颗。”顿了顿，又道，“这位姑娘肝火太旺，对身体并不好，理应控制。”

众妖唯唯听命。

雪霰的伤应该是他们逃出山庄之后有的，也不知打伤她的人是敌是友。到了晚上，明月娇悄悄到妖兵房外蹲着，想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沿路医馆都查过了，连小茶屋都没放过，他们会不会根本没走这条道？”屋里有妖说话。

“不可能，灵雀山庄其他方向陡崖很多，他们中间有个重伤员，只有这条路容易逃。”

明月娇轻轻离开那座房子。

虽然众妖至今未认出她来，但是华松上下都知道，前几天她带着一个重伤员前来避难，所以这个地方也不能长留。当晚，明月娇收拾东西，和玉珣从小路跑了出来。因为玉珣功力未恢复，腾云之术恐对他的伤口不利，两人只好徒步向前，跑了许久都没离开多远。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极为细小的声音，像是习武之人穿过密林的悉悉索索，明月娇心里一沉，隐在黑暗中。往怀里摸出一星半点儿迷药来，这是她为防万一在华松派现制的，因为材料有限所以作用也很小。以这样的情况，只有让玉珣先走，她留下来拖住这群人。

明月娇抓紧迷药，打算赌一赌。

悉悉索索的声音已经到了三尺之外，明月娇定神往外冲，还没冲到一半，就被人猛地一拉，身子倒退，贴到了硬邦邦的树干上。回头一看，竟是个小老头儿。老头儿朝她做了个跟上的手势，两人带着玉珣朝另一个方向退走。出乎意料地，这片林子的尽头就在不远处，只一会儿就看到了一条很大的河，月色下波光潋滟，没什么遮挡物，视野极为辽阔。老头儿弯下腰去扒拉草丛，拖出一艘小船来，示意两人上船。

船儿一摇一摇地，轻盈如鱼，瞬间就驶了好远。到了对面，老头儿似乎并不打算靠岸，却打了个旋儿，划到一小块岛状陆地边。“先在这儿休息一晚，明天再上岸。”

“他们迟早会发现这条河，我们哪有时间休息？”明月娇道。

“明天，他们已经追上那边的岸很远了。”老头儿把船拴住。

明月娇四处一看，这座小岛死气沉沉的，一点人声都没有，房屋都老旧不堪，竟能透过门上碗大个洞看到屋子里的东西。窗户紧闭，堆满了灰，最边上还有个塌了半边的柴房。巴掌大的小岛，有了河对岸繁华喧嚣的市镇作为屏障，的确不容易被找到，明月娇遂放下心来。

玉珣随遇而安，潇洒眼前之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见老头儿蹲地上认真玩石头，他忽然觉得好笑：“容纠，这雪霰是你打伤的吧？”

“谁？”容纠又长又白的眉毛一皱，这么多人他才懒得去记名字。

“灵雀山庄二掌柜的。”

“并无此事。”

玉珣将雪霰的症状一琢磨，忽而勾起唇角：“如此，可静候吾主归来了。”

容纠听得此言，也着实欣慰了一把，连忙道贺：“恭喜，老弟终于等到今日。”

明月娇迅速把休息的地方收拾出来，岛上月色正好。被一片明波包围，树叶，人身都披上一层欢乐的流光。没有染上月光的地方有着截然相反的孤寂，深黑一片，却也有勾人一探的动人之处。正欲询问容纠的来头，却见他注视着一块石碑，十分出神。明月娇走过去，只见碑上刻着一座屋子，屋前的匾额上写着“听水小筑”四个大字。最令人著目的，是房前开了一扇饱经风霜的小窗，岁月磨蚀，显得分外凄凉，如同那月色找不到的地方。然而窗内一串凤凰振翅的风铃在摇曳，让人仿佛能听到它叮叮咚咚的歌声。除此之外，石碑上没有一个字。

“这是一座墓穴。”容纠忽然用沙哑的声音道，“这座小岛上曾经有个叫灵台宫的门派。”

“这个墓穴埋的是何人？灵台宫的人现在何处？”江湖三年，沧海桑田，这样的事明月娇见得太多了，只是每一次见到都不免心生感叹。

“重水谣的母亲就叫作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