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三

自打下午汪缳叫出萧澜的名字后，萧澜完颜盈二人就一直互不言语。萧澜心想：“她知道我一直心念楚楚，再说又有何用？”完颜盈却暗想：“他心里始终只有他的未婚妻，哪里有半点喜欢过我，今情况明了，我何必再去问他，平白自讨难堪！”二人回营地后，至夜晚睡时，仍是未讲一句话，似是又变回了婚初的景况。完颜盈的一众婢女们察觉不妙，俱不免为此伤神忧虑。实则萧澜完颜盈二人皆想出言打破沉默，可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竟是都这般缄默了下去。二人各自内心愁烦，夜里一觉也不能安寐。

忧虑遐思之中，倏然已过五更，萧澜心绪不宁，无法安眠，听得营内更声，遂起来穿上衣甲，走出宿帐。他起来不久，完颜盈亦穿衣出帐。两人在营地内碰面，相视一眼，俱是欲言又止。两人照旧不发一语，各沉默着吃了早饭后，萧澜按例去麾下几个部队的营地巡查，督促操练。苍穹浮云稀疏，冬日的阳光普照而下，温煦安舒。士兵们在久违的朝旭下例行晨练，心情颇畅，皆愿这天多晴几日。下午，萧澜正带着几个契丹兵作亲随，在一个汉军千人队的营盘巡视，忽有一个卒子奔来寻他，禀告道：“将军，营外有个女郎找你！”萧澜微惊，心下暗以为是汪缳，不料卒子又道：“那女郎说她姓石，让将军快去见她！”这人乃是营盘外的一个岗哨，刚刚轮班时发现一位女郎擅闯军队营地，就去阻拦，后听那女郎说要找前锋军将领之一的萧澜；且还收了她的一锭跑路银子，故不敢怠慢，迅即奔来找寻萧澜。

萧澜震惊道：“什么！你说她姓石？”那卒子不料萧澜如此大的反应，吓得身子一抖，道：“不是我说的，是那女郎自己说她姓石的！”萧澜立刻道：“她在哪？快带我去！”他忙将几名亲兵撇下，独自一人跟那卒子行去。那卒子瞧他神色略着急，便加快了带路的脚步，萧澜快趋紧随，只恨不能肋生翅膀飞出去。金军营地外几十丈的黄土原上，站着一个衣着素白的少女，旁边还围了七八名金军汉兵的岗哨，似是欲行猥亵。萧澜急不可耐，往北出了营，一望见那素白衣着的少女，倏地一跃纵起，三两下掠至那少女跟前，冲那几个金兵喝斥道：“你们在这做什么！”那几个金军岗哨一瞧将军来了，怕担责罚，均出言替自己辩白。而那少女一转身，见到是萧澜来了，登时脸露喜色的唤他道：“萧澜！”萧澜现下无心思训斥这几个士兵，一挥手命他们离去，待瞧那少女容貌美丽，妍若雪莲，气质庄重娴雅，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石楚楚，也不由脱口道：“楚楚！”

却见石楚楚的面色迅速沉下，那几个金兵走远后，她便冷声质问道：“我问你，汪缳说你娶妻了，可是真的？”萧澜头微垂下，愧疚地道：“不错。可……楚楚，你且听我解释好吗？”萧澜与石楚楚阔别两年，今朝重逢，本该欢悦，奈何因他和完颜盈的婚事，教二人心中俱都不喜反痛。石楚楚脸色一僵，眼里流下两泪来，她一把伸手抹去，微微哽咽的道：“你说，我听着！”她可不像完颜盈说得，有和别的男人好过。打从两年前萧澜随金军出征伐宋起，她便日盼夜盼的祈望萧澜早些归来，原以为他几个月即回，不想完颜宗翰返抵大同，他竟是未归。石楚楚愈发着急担忧，生恐萧澜命丧战场，几次想要南下寻他，可又怕错过，只得忧虑不安的等着，其愁绪实难形容。幸是有汪家的人照料开导劝慰，她才不致相思成病。昨天闻汪缳说萧澜不但做了金国的将军，还娶个妻子，更是差点儿杀了他们夫妻，石楚楚如坠冰窟，不能置信，仿佛丢了魂魄般，一宿浑浑噩噩。至今日再也按耐不住，独自一人策马奔来金军的营地，要找萧澜问个分明。

萧澜见她柳眉颦蹙，眸露怨恨，俏脸清瘦苍白，满是凄哀之色，内心自责欲死，遂长叹一声，把金军将帅安排自己成亲，自己不愿负他们知遇之恩的情况一一说了，最后哀婉的颤道：“楚楚，我……两年来一直念你，每日均盼着能回去大同，偏生这仗怎也打不完，这还罢了，与她成婚，实非我之愿，我喜欢得一直是你，望你原谅我……好么……”石楚楚听他言语诚恳，怨恨稍减，却是无法释怀。她不禁暗暗悔恨自己当年让他投金，不然哪会使两人分别，弄到眼下这步田地。怔了怔后，石楚楚仍是淌泪的怒道：“难不成，要我给你做小么！那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萧澜一听那个“死”字，大是惊恐，“哎哟”一声，道：“楚楚，你在我心中最重，莫为此揪心了好么！”他顿了顿，慌不择言的道：“我对你情意始终未变，两年多来几乎每日都在思念你，我至今尚未和她亲热过，楚楚，求你莫恼，宽恕我吧！”他迈前两步，正想去抓石楚楚的手，蓦地一个声音传来，犹若一瓢冷水泼于萧澜头上。

“你是想碰我，我不让，你两次要对我用强，你还记得么！”完颜盈寒着脸走近，目光定在石楚楚身上打量。她之前离萧澜不远，见他被个卒子唤走，便独自一人由后尾随跟来。萧石二人对话专注，周边又散布有不少金军岗哨，是以二人谁都未注意有人走近。完颜盈听了萧澜讲得那些话，心下只觉极是悲凄，若非强忍，早已泪流满面。萧澜未对石楚楚说过自己两次想要强犯完颜盈的事，这下完颜盈陡地现身，萧澜心里一虚，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石楚楚见一个高挑身材，头戴貂帽，戎装佩刃，长相娇俏美丽的女子走近，心中先是震惊，之后扫了一眼萧澜，指着完颜盈颤声道：“你……你是谁？”完颜盈字字如锋的道：“我叫完颜盈，如今乃是他的妻子！”石楚楚瞅向萧澜，见他不发一言，只觉心如刀绞，怨极之下，猛地反身挥泪泣道：“别了！”

附近无处拴马，石楚楚乘来的马停在几丈外一块大石头旁。她之前心系萧澜，迳自走动，也没在意那匹坐骑，见它尚在那里，这便朝它疾奔而去。萧澜惊醒，立即拔腿去追，完颜盈当下亦快步跟上。石楚楚功力不如萧澜，奔出三四丈后，为他追上，抓住胳膊拽回。她怒叫道：“你干什么，放开我……”萧澜急道：“你到哪去，听我解释啊！”石楚楚伤心欲绝，哭道：“还解释什么，你这忘情负义的禽兽，让我去死了，你们不正好吗！”她奋力要挣脱萧澜的手，但萧澜抓得甚紧，她挣不脱，遂嘶吼了一声，一脚踢在萧澜膝关节上。萧澜不慎给她踢得身子半倾，抓她胳膊的手稍松。石楚楚趁机挣脱，飞步跑去坐骑旁，翻身乘上坐骑，催它快行。萧澜大叫道：“楚楚，你莫恼，容我细细解释啊！”正要急追，完颜盈却一把拉住了他，说道：“你去追她，我怎么办！”萧澜微怔，瞬间马蹄声已响起，他忙甩开完颜盈，追赶石楚楚，口内道：“她若不原谅，我生不如死！”

石楚楚悲伤之下，纵马疾驰。要摆脱萧澜，独寻个清静处大哭一场。萧澜在后徒步紧追，二者倏忽奔出了数丈。完颜盈怕萧澜一去不回，未多思索，也快步跟随。三人转眼出了金军营地的范围，萧澜功夫虽高，片刻工夫却也难追上疾驶中的马匹。他勉强跟在十丈之内，一路不住大呼，唤她停下。石楚楚毫不理他的呼唤，只是催马加速。萧澜使出全力，追了有几里地后，与石楚楚距离渐近。石楚楚感觉他就要追上自己，不禁泣声大叫道：“你这该死的，紧追我做甚，回去管好你的老婆啊……”说到老婆二字，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萧澜大声道：“我心中的老婆是你，求你停下，听我细说可否……”石楚楚哭道：“不听不听！”她说完又狠夹一下马腹，催坐骑快跑。萧澜内心焦虑，唯有一力追赶。这般再追了一阵，眼看萧澜就要赶上石楚楚，不料蓦地一人策马自前头的弯路口出现，见得驭马奔驰的石楚楚，招手唤道：“石女郎！”石楚楚一见那人，马不停蹄的冲他叫道：“求你帮我拦着他！”那人目光瞧到后面追赶石楚楚的萧澜，眼中精光一闪，叱道：“贼子敢尔！”一手掣出所携长剑，双足抽离马蹬，一跃而起，朝萧澜投去。

萧澜见骤现一条人影，挟着道寒芒向自己掠来，颇感惊讶，急奔中忙侧身避开。刹那间人影交错，萧澜虽没让那人一剑刺着，胸口却觉一疼，步子一个不稳，猛然扑倒在地。那人一着得手，凌空一个旋身，长剑直下，闪电般刺向萧澜后颈。萧澜惶急之下倏地翻身，那人右手的一剑让他避过，左手持着一物疾出，点萧澜的眉心印堂。萧澜一轱辘往右滚去，滚出七八尺后，挺身站起，一手抽出腰际的阔刃剑。扭头一看石楚楚凭着这短暂的工夫已经驶出了十数丈，他心下一骇，不敢恋战，唤了声“楚楚”后，迈步径直追赶。可萧澜才行了一步，便听得身旁有衣袂飘风之声。萧澜一侧首，正见一道寒光迫近，他仓促一个转身，挥阔刃剑格挡。

且听一声金铁交击，那人的长剑为阔刃剑格开，萧澜左掌护胸，防那人再施阴手。未曾想那人纵身而起，跃过萧澜，掠开五尺落下，拦阻了萧澜的进路，乃是自知不易毙他，先行闪开重整。萧澜心念石楚楚，还要避过那人去追，可是那人长剑抖了一个剑花，又往萧澜攻去。萧澜瞧其复来，心头恼恨，生了杀心，霍地一剑劈其肩颈。那人倏地变招，身子一晃一转，长剑自肋下回旋刺出，径取萧澜胯下。萧澜惊骇得瞳孔睁大，阔刃剑迅速挥下，挡那人这招。不想那人欺进一步，左手疾出，猛戳萧澜头颈要害。萧澜忙把人向右偏，险险躲过那人的一击后，快步退却。

那人见自己一招夺命的“月遮星光”未能得手，心下微急，长剑洒下一片寒芒，如影随形，紧逼萧澜。只听一阵兵刃相击之声，两人转眼拼了三四招。萧澜觅机一拳挥出，猝打那人胸口。那人以左臂来护，两人拳臂触碰之际，萧澜的一二分内力侵入，那人哼了一声，改往后退。萧澜拿桩站定，定眼一瞧，只见那人青袍方巾，一副书生打扮，身子瘦高，脸色稍黄，眉髭细长，若不是右手持着一柄剑，萧澜真看不出他是个习武之人。那人左手执着一黑色物什，似是个一二尺长的“短棒”，萧澜之前便是不慎为其戳中的胸口。

眼瞧石楚楚驭马奔远，萧澜怒极，咬牙冲那书生骂道：“哪里冒来的混账，寻死吗！”那书生仰天打个哈哈，长剑一晃，指着萧澜骂道：“狗虏恁地猖狂，当真不知死活！”石楚楚远去的马蹄声宛如利刃般一刀刀割在萧澜心里，他大吼一声，执剑朝那书生扑去，要夺道去追心上人。那书生运功化去了一点侵体的真气，也不退缩，一扬眉，挥剑迎向萧澜。两人倏忽靠近，萧澜一剑劈下，那书生身法敏捷，一矮身巧妙避过，同时长剑护着上身，左手“短棒”疾点萧澜肋下大穴。萧澜退后半步，左掌去截那书生的“短棒”。刹那间那书生招式一变，“短棒”打在萧澜的左手腕上，萧澜一声不吭，左手立即收回，缓过劲来的右手猛挥一剑，横砍那书生的腰肋。可等萧澜一剑砍至，那书生已在三尺之外，分毫亦未伤着。萧澜又急又恨，怒叱一声，一甩痛麻的左手，再执剑朝其迫去。那书生挥舞双手兵刃，两人遂复战在一起。那书生左右手配合得恰到好处，招式灵妙刁钻，变化莫测，每每攻之必救，教萧澜屡屡吃亏，但却因萧澜穿了铠甲，及内功之差异，伤不了他的性命。而萧澜尽管冰火阴阳内功高绝，情急之下竟是不晓得展长，反让那书生带着，以短斗长，招式相搏打了十几招，仍是纠缠着不分胜负。

只见那书生一剑正刺向萧澜右眼，那剑尖离眼窝还三寸，萧澜左手快若电奔，食中二指霍然把那剑尖夹住。他当下牢牢夹住那书生的剑，右足跨前半步，阔刃剑趁机猛地刺出。萧澜本料那书生会弃剑退避，却闻“刷”得一声，那书生左手“短棒”蓦地好似孔雀开屏般的展开，呈个月弧形，拦阻了萧澜刺去的阔刃剑。原来这“短棒”乃是一柄折扇。那黑黝黝的扇面上全无半点字画，萧澜的阔刃剑刺去，与那扇面相触，竟是刺它不透，剑尖顺着扇面直向左划。就在此刻，那书生避过萧澜的剑势后，踏前一步，反手执扇，沿着萧澜执剑的胳膊，迅快绝伦的往上扫去。萧澜目光疾视，见其一扇子扫向自己的颈部，瞧得距离不够，便只侧身退了一步。

下个刹那，折扇扫至，萧澜眼角余光忽瞧那扇子顶端的虚空处受太阳照映，泛起了一道寒光。他悚然一惊，赶紧把头颈仰后，可为时已晚，萧澜但觉面上一凉，接着传来痛感，他左手立即松了对方的剑尖，捂面急步后退。那书生一招“云飞月现”虽未让萧澜躲掉，可也没能取了他的性命。弹指之间，那书生暗自叹气一声后，欺身抢攻，长剑抖出数朵剑花，将萧澜的头脸要害罩在一片银光之中。那书生变棒为扇，萧澜便是一讶，那书生卸了他剑上的劲道，以扇面阻他一剑，萧澜又是一讶，待见那人似是扇上带刃，萧澜更是大惊。他短短一瞬惊讶了三次，骇得不由瞳孔大张，心跳剧烈。

萧澜连连退步，那书生得势猛进，步步迫近，显是不予萧澜喘息之机，要一鼓作气取其性命。萧澜持剑与那书生拼了几下，阔刃剑不知怎地就被对方长剑施巧招格开。见那带刃的扇子再次倏然斜劈自己颈项，忙横移一步闪躲，捂脸的左手一掌拍向那书生肩膀。那书生这一招使了七八分力，势要取萧澜性命。萧澜一掌拍去，霎时那书生无法收劲变招，折扇划在萧澜肩头，破了一层皮甲，而萧澜一掌亦拍中了他的肩膀。萧澜这一掌劲力不小，冰火阴阳的真气侵体，却没之前那么易受了。那书生闷哼一声，往后退了三步站定，暗自运功相抗，双眸狠狠盯视萧澜。七尺之外，萧澜一把抹去脸上的鲜血，见那书生半晌不动，暗忖杀他八成还要费一番工夫，便不管他，手提着阔刃剑拔腿猛奔，径直去追石楚楚。那书生侧头望着萧澜的项背，心叫好险。他受冰火阴阳的内力牵制，动弹不得，若是萧澜这会儿来给他一剑，他必死无疑。

那书生双手各持扇子和长剑，石像般地站在原地调息。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那书生尚未化去体内冰火阴阳的劲力，追随萧澜而来的完颜盈已奔至。她稍稍停步瞅了那书生一眼后，目光瞧到了停在附近的一匹马。这马乃是那书生的坐骑，萧澜赶得急不曾注意，完颜盈看见后，骑乘上了他的马，也不顾那书生，兀自循着石楚楚的马蹄印记追去。完颜盈因功力之差，奔跑之速逊于萧澜，落了好一段距离。她心中乱成一团，全没思索，一意疾赶，要把夫君萧澜追回。她乘马一路狂奔，逾了那书生后，再行出数里地，到夕阳西下之际，止在了一座颇是死寂的村庄前。完颜盈浑身香汗淋漓，落日的余晖照得她额颊晶莹闪亮。她瞧着在村庄外游走的一匹无主坐骑，认得是石楚楚骑的那匹马，喘了几息后，握紧了拳头，下马迈步行入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