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九

铁甲军行路不快，萧澜放缓脚步跟在完颜彀英身旁。途中他本欲询问右军遇袭状况，可言语不顺，便没主动开口。反倒是完颜彀英问道：“后军是何情况？”萧澜沉吟道：“后军遇强敌攻击，高千户正率部迎敌，敌军兵众且不弱，无法易胜！”完颜彀英“嗯”了一声，其晓得前军、左军遇袭之事，心下分析着宋军这次应是要主攻后军。萧澜同铁甲军跑了十几丈，突然想到自己传毕了令，该速去回报完颜宗翰才是。忙向完颜彀英打了招呼，兀自纵跃飞掠向后军营地。

少顷，萧澜至后军完颜宗翰等人所在之地，禀道：“我已通知彀英将军，甲军正在来此途中！”他来去不过半盏茶多些，完颜宗翰见他这般快便传完令返来，嘉他数语，并问道：“待甲军至，你可敢随其上阵杀敌？”萧澜道：“元帅有命，澜自当前去！”完颜宗翰笑道：“好！你即再去传令，命彀英率军从侧包抄贼军后方，你也随之奋战，务要将南军击溃！此战罢我记你一大功！”营地内较多障碍，军队不能全面展开列阵，只在交错混战，须得从营外进击方能迅速破敌。

萧澜领命，转身原路奔去。出了营地，不一会儿便与赶来的铁甲军碰头。萧澜向完颜彀英道：“元帅命将军率甲军自营外侧面列阵进击，务必击溃敌军！”完颜彀英应命，旋即命军队分列成五个方形阵，纵行趋前，沿着后军营地奔向敌侧。萧澜拔出悬在腰上的虎狼剑，跟在完颜彀英身旁，说道：“我这番来随将军奋战！”完颜彀英道：“听闻你这独眼狼武功高强，今夜看你能杀得几人！”

宋军的火把远远可见，待奔至离其约百步之地，完颜彀英驻步，大声喝道：“全军整队，展开阵势进兵！前进者生，回顾者死！”萧澜心底微震，心想：“待会儿需得注意，莫不小心回头一眼，可糟糕了！”月如钩，光华黯淡，目能视不足七尺。后军营地的喊杀声变得清晰，夜风送来一阵血腥之气。千余名披甲金军所列的五个方阵，在夜色里、附近火光照耀不及之处迅速展开成一行，遵循完颜彀英的指令手持刀斧大步呐喊进攻。萧澜随在靠近营地那一阵的边缘，同身侧甲军步调一致的前行。

这支铁甲军片刻为对面的宋军发现，紧接着有一支宋军奔来迎战。听他们高喊的之声，宋军的气势仍然旺盛。这支宋军不曾执火把，双方多于黑暗中厮杀。方阵接触，金军重步兵始与宋军交兵。但不久，宋军便愕了，金军似是怎也砍杀不死，冲杀而来竟不能阻，实难抵挡。有的宋军在营地旁借着火光，瞧见了金军身上厚重的盔甲，不禁暗呼长辈，顿没了适才的那股气势。

萧澜甫与敌军照面，先是一口炎阳真气吹去。前头那宋兵脸上如遭火灼，登时抛了兵刃哀呼掩面。萧澜趁机冲上，挥剑劈下，将之砍翻，飞溅起的鲜血洒了萧澜一身。这是萧澜首次阵杀宋军，心中除功名之念别无其他。杀了一人后，又挥剑架开一柄砍来的刀，横移两步，左手一拳绕过那执刀宋兵的胳膊，倏忽打在他胸膛，内力一吐，结果了他。蓦地乱军中两杆长矛刺来，正中萧澜小腹，却是戳不进去。萧澜被矛劲迫得退了一步，见长矛死死抵在自己小腹，偏是无法刺入，刹那间萧澜想到自己穿了锁子甲，寻常刀枪不得伤自己。当即大喝一声，一剑将两杆长矛斩断。

长矛骤断，两名宋军顺势前倾，萧澜趋进一步，虎狼剑化作一条暗芒，闪电般刺入其中一人腹部。继而迅速收剑，以左肩斜撞向另一人，直把其撞得翻滚在地。二人了帐后，萧澜试着聚阴阳真气在虎狼剑上，挥剑斩向一名宋兵。那宋兵举藤牌去挡，却见虎狼剑泛着幽黑的光芒，一剑将那宋兵连藤牌带手臂的斩断，直疼得其瘫在地上。萧澜见此举之威，精神振奋，又是一声大喝，将功力聚集剑上，也不管那伤了的宋兵，兀自持剑挥拳冲入人群左攻右杀。虎狼剑受冰火阴阳内力之助，四尺阔刃暗芒大盛，折铁破甲，萧澜一连干倒十数名宋兵，可谓是无人能挡，勇猛非凡。周边宋兵们瞧火光之下，唯有萧澜未穿厚甲，便大胆攻他。但目睹他亦是刀枪难伤，且武艺高强，如狼似虎，于是也纷纷退避，不敢再去拼斗。大队铁甲军士兵手舞刀斧，砍杀这伙宋军仿佛是斩瓜切菜。金军方阵大步踏进，宋军挡者披靡，纵有一两名武艺过人的宋军凭内力毙了几名金军，也挽不了败势。

双方交兵约一盏茶的工夫，宋军已难抵御，开始撤退，之后由撤退变为溃退。金军大步追击，完颜彀英遥指着前方那成片的火把光点，提气喊道：“进兵，向那群火把处进兵，杀光南人！”声震四方，金军闻者附应，士气大振。金军铁甲兵乃是女真最精锐雄壮的士兵组成，今杀性已起，在千户百户的率领下人人呐喊冲锋，仿若无坚不摧铡刀，横扫草木，很快杀至宋军火把如林的本阵。

千余宋兵溃散的退却使得后军营地外、近万宋军的大阵形有些松乱。甲军趁势杀入，以少击多，五个方阵像耙子的利齿般，扎在了宋军虚弱柔软的位置。金军厚重的盔甲在炬光下照得分明，两军拼杀，宋军无数刀矛砍刺敌人不透，反被其斧刃斩倒。宋军兵虽众，却不能有效伤敌，近万宋军在铁甲兵面前竟成了待宰的羊群。金军彪悍，对南人本就可一敌三、五，宋军装备训练又不佳，全凭一股护国的热情气势和人数才战至目下不分胜负。但金军铁甲军出动，一个个刀剑所不能伤，宋军将士无不惊惧，势为之夺。

你既伤不了敌，便只有敌伤你。宋军大阵中惨嚎惊叫声不绝，阵形几被冲乱。宋军主帅发觉形势急转，立马下令全军撤退。营外宋军缓缓与金军诸部脱离接触，四散撤退，那数千攻入金军后军营地的宋军亦要退出营地撤走。完颜彀英见宋军要撤，自知这千余铁甲兵奔行太慢，不能追击宋军主力，便令士卒整队，五个方阵摆成一行，以待拦截从后军营地中撤出的宋军。

萧澜一路砍杀，算不得自己到底杀了几人。他与大多铁甲军一样杀得满身是血。宋军近万人大举败退，千余金军甲兵横亘在其中，杀散了好几个宋军的小队伍。萧澜刚刺死一名奔逃的溃兵，忽然一根枪头从侧倏地刺来，萧澜匆匆回身，挥剑将刺来的枪格开，那枪头离颈已不足半尺，险被刺中。萧澜尚未瞧清来人，那人的另一杆枪又直戳他咽喉，迅比流星，精妙绝伦。萧澜势颓，不能再避，他左手一探，临危堪堪握住那杆枪，虎口迸裂渗血。那使双枪之人头顶黑盔，身穿甲胄，面上刺有“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醒目大字，双目瞪着萧澜射出浓重的恨意。萧澜只觉他持枪之臂甚是有力，晓得非是寻常等闲之辈，握住枪后，萧澜脚下退一步立稳，运起玄冰真气，手腕一翻，“啪”地一声硬生生将左手握着的短枪折断，接着踏前欺近尺许，一拳疾打向那军官。

那宋军军官愕了一霎，料不到萧澜有此能力，见他一拳打来，忙弃了断枪，闪身避过。萧澜一拳击空，紧跟着又抬起左腿斜踢那军官肋下，后者交叉双臂去挡。萧澜这一腿运了阴阳真气，那军官只觉一寒一热两股内力好似江河一样冲入体内，双臂骨头登被震碎，人狂喷鲜血，倒地身亡。萧澜毙了那军官，还要去再追杀宋军，却听见铁甲兵的百户们正在传令整队，当下便不胡乱奔杀，也随甲军们整队列阵。此刻，身在后军为亲卫簇拥的完颜宗翰又陆续收到前、左、右三军遭敌攻扰的消息，完颜宗翰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宋军乃是以小部队趁夜偷袭滋扰前、左、右军，牵制己方三军，以大部强攻后军，要将己后军打垮，而己前、左、右三军主力则不能妄动。完颜宗翰令各军坚守，守不住时再来禀告。

经数名亲卫打探，完颜宗翰得知铁甲军猛安已击破营外宋军，迫使营地内的宋军主动撤退。他由亲卫保护，步抵阵前，望着没了初至的那股气势、兵刃火把弃了一地、狼狈撤退的宋军，令道：“诸军勿追，普萨弓箭队发箭射击！”耶律恕、高延宗、裴满胡挞等将闻命，指挥士卒退下。萧普萨一声令下，八百名弓箭手迅速上前列队，分作四队张弓搭箭，轮番放箭。一轮轮箭雨“嗖嗖……”射了出去，那数千宋军无疑成了金军的活靶，哀呼声连连，十几轮箭雨之后，宋军被射死数百，举目瞧去，营地内尽是插着羽箭的宋兵尸体。

后军营地外，一千余身披重甲，手持刀斧的女真精锐已列好阵形，待这支宋军退出营地，立即大步冲上截杀。铁甲军猛安犹若海浪潮水，一下子将这支宋军残部彻底冲垮。宋军溃败，士卒只顾逃命，全然是金军铁甲兵砍杀的羔羊。完颜宗翰令女真将军裴满胡挞和高延宗率两营汉军和一支猛安出营追杀，与铁甲兵前后夹击，捕杀溃兵。一时宋兵的惨叫声回荡在夜空之中，血腥染满了这片土地。

半个多时辰后，战斗结束。这支从后军营地撤出的数千宋军除少数人逃脱外，大部被金军所杀。萧澜身上受了两处轻伤，皆是在锁子甲不能护及的下半身。后军营地内外遍地尸体，满是死亡的气息。金军点起火把，救治了轻伤兵后，将营地里的尸体清理出去，天明后再行掩埋。萧澜首次见这么多死尸，心底暗暗惊骇，想起历史上武安君白起和西楚霸王项羽的坑卒，有些恍若梦境。

怔了许久后，萧澜收剑回鞘，来到完颜宗翰旁，归至亲卫的行列。完颜宗翰瞧他一身血污的归来，笑问道：“今夜杀敌多少，可曾负伤？”萧澜据实道：“记不得了，至少应有二三十人吧！受了点皮肉伤，不碍。”完颜宗翰道：“你报信杀敌皆有功，先记着，待来日你直接领谋克猛安！”萧澜拱手谢过后，完颜宗翰问道：“甲军来此，路上可有阻碍？”萧澜道：“后军营地外的敌军大阵分了一部来阻，被铁甲军杀溃。”

完颜宗翰心想宋军既分四支部队来攻击牵制，也应当有拦阻自己甲军的部队。但哪怕这一千多甲军被宋军牵制，完颜宗翰还是能调来中军的三千铁浮屠弃马徒步来援。铁甲步骑完颜宗翰很少使用，这次给了宋军致命一击，宋军少算了金国铁甲精锐，可以说败局已定。金军沿途所过百里方圆，均是一片荒野，无所掠夺，大军粮草主要只得靠从太原方向运来。这次宋军欲趁夜攻垮完颜宗翰的后军，予金军当头一棒，顺道焚毁粮草，使金军乏粮。金军后军战力在诸军中算得是最弱，宋军初战尚顺，却是因铁甲军冲入，人莫敢挡，阵形溃散以致兵败。

因杀敌辛劳，完颜宗翰今夜特许萧澜自去歇息，无需再来轮班守岗。萧澜不知是忧虑宋军可能复来，抑或是被那遍地的尸体所吓，心中一夜不平静，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在毡帐里躺卧，久久不能入眠。早年听说史书中一战便死成千上万之人，萧澜尚不觉得什么，今夜亲眼一见，那场景委实可怖难忘，且还有重伤未死的金兵发声哀嚎求救，被清尸之人补杀而死，说是人已伤残无救，不如给其痛快死了解脱。

这一幕幕使萧澜震惊，却又不能责怪什么，唯有默视。因自古乃是这般，杀那伤残之人至多内疚数日，救他则要负累麻烦数十日，更有粮药消耗。萧澜深深感到这是人的凉薄自私邪恶，是自己所无法改变的。自己亦不过是金国人刀子，金国人则是自己功业的台阶。萧澜意识到自己有朝一日恐也会命丧乱军，这台阶每走一步都不容易，都得要血的代价，远不似史书上的大将传记仅千百字那样简洁。

一夜短暂，星隐日出。萧澜迷蒙的睡醒，睁眼后第一时坐起抚摸自己的四肢是否伤残。额头冷汗涔涔，大口喘息，似是惊魂甫定。原来他被噩梦惊吓，梦里他见自己成了一个重伤垂死之人倒在旷野，呼喊无人答应，最终来了一个自己认识但不熟的人，一刀将自己了结。萧澜声音细微，喃喃自语道：“我不能死……我不会死……我志向未曾实现，不能死……你休要缠我……”惧怕与不甘在他眼神中闪烁，萧澜道是昨夜那几个重伤未得救治反遭杀的金兵鬼魂不散，来缠绕自己，心里便替自己辩解：“非是我不搭救你……我不识你，我独自一人既无银财，每日又要守卫元帅，哪里救护得了你，即便当时救了你，旁人又该如何，我岂有能力一一搭救！”

蓦地他莫名的听见一个声音：“你为何不多为我言，为何眼睁睁望着我死而不管！”萧澜又辩：“我既救不了你，又有何资格多说！”呆怔良久，萧澜转念想到石楚楚的娇美艳丽，幻想着与她结为连理，自己亦发迹了，不再遭人蔑视鄙夷。他思及自己愿望，心底的不安才缓缓平复淡忘。天色已明，萧澜环目周边，见同帐的三名亲卫尚在休息，他无睡意，便起身来，拿着那套染血的衣甲穿上，步出帐篷。晨雾将远方覆了一层朦胧，萧澜侧身仰首，但见完颜宗翰的六尾帅纛高高飘扬于半空，在阴霾的天幕下显得有几分苍凉。

萧澜望着那帅纛，心里郁郁，又怔了半晌。之后甩除萦绕的异念，固思己愿，行往完颜宗翰的帅帐。正是卯末，大帐四围有百余名亲兵守护，三名亲卫一脸肃穆的守在帐外。萧澜来到帅帐入口，问值守的亲卫道：“元帅可起来了？”那亲卫答道：“尚未。”萧澜欲去营外河边洗去衣甲上的血迹，便道：“我去营外洗个衣甲，少时便回，元帅若问，请替我禀告！”那亲卫应了后，萧澜快行出营，前往有水流之处涤衣。他由南方走，路过耶律马武的右军营地，心里不禁想着昨夜那几千具尸体是否埋葬。

离金军营十几里处有条河流，昨日行军时大军曾在这条河里取过水。萧澜运功轻身奔跑，疾行若飞，两盏茶的工夫即到了那条河边。他蹲于河水旁，先用衣裾蘸水，将虎狼剑拭净后放在足边，再解下衣甲，浸入水中擦洗。他外套的皮甲经水涤除血污后，萧澜发现被砍损了不少部位，暗叹道：“这副皮甲不晓得还能否修补！”思忖间，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怕血吗？”金国语，听话音乃是出自女子之口，柔软中带着几分诡异。萧澜吓了一跳，转头一瞧，却见周边雾气蒙蒙，一个全身黑色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旁，竟是那名随金军出征的大珊蛮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