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二

这日初秋时节，天气尚热，清早萧澜照常陪着两个妻子外出溜马漫步。在一家摊上用了早点，待要去附近茶楼小坐，蓦地一个亲兵驱马奔来，低声向萧澜耳语数句。石楚楚瞧状嗔道：“有什么机密事儿！还要回避我们。”完颜盈瞥见丈夫眉头一皱，脸色沉下，心知出了不小的事。果然那亲兵说毕，萧澜便转身对二女道：“营里出了事儿，我去去就来！”迅速翻身乘上青鬃马，与那亲兵疾驰往城外的军营。石楚楚冲着他的背影娇哼一声，挽着完颜盈的胳膊嫣然道：“妹妹我们去茶楼玩儿去！”完颜盈微笑点头。

那亲兵报今早有大批民众抬着一具尸体，聚集在金军大营外哭嚷，竟是说昨夜有个金人入了他们村庄，奸污了一个民妇，且把那妇人的丈夫打死。民众们要金军还他们一个公道，耶律阿古等正在勉力安抚，等萧澜前去处置。萧澜约束律己颇严，听见有这等恶事，心头震怒。飞马驰出城门，疾奔至城外五里的大营处，远远便见一大群金军挺矛扬刃，在营外围了一圈。萧澜驭马至人圈外，兵士们见他来了，立即让路。萧澜提剑进入人群，却见百十个民众被金军围着，缩在一起，各个神色惊惶。除了一具尸体搁在辆木车上外，地上还躺着一具百姓的尸体与两具金兵尸体。一名千夫长给对方两人挟持，众金军投鼠忌器，不敢妄动。耶律阿古、沈武等将领军官正和其僵持。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嘈杂不堪。

见萧澜来了，耶律阿古忙去迎他。萧澜大喝道：“怎么回事！”耶律阿古张口言语，可周边话语杂乱，萧澜闻听不清，不由大喝了数声。四围安静了后，耶律阿古将事情始末一一讲了。乃是昨晚上耶律阿古部下千夫长沈武带一个亲随外出，在几里外的一座庄子里污了一个村乡少妇，并把那少妇的丈夫打死。今早村民们抬着那村妇丈夫的尸体来军营外乞求公道，耶律阿古与另一个千夫长正在安抚，不想那沈武竟把心一横，命亲随手下驱逐众百姓。耶律阿古等制止不及，沈武部下冲上，一个老汉顿被杀死。谁料这时候惊惶的百姓中忽然跃出两个身影，倏地打翻了几个金兵，紧接着纵向耶律阿古与那名千夫长。耶律阿古功夫较高，拆卸了对方两招，退了开来。另一名千夫长本领较低，则被对方一人擒住。左右的数百名金军见两边动手，迅速将众人团团围住。耶律阿古喝其放人，对方却以那千夫长做质，迫金军释放百姓。耶律阿古拖沓踌躇的当儿，萧澜已快马奔至。

只见那挟持金军千夫长的两个俱是百姓打扮，一人头戴斗笠，直裰芒鞋；还一人面貌黝黑，粗衣布履。都极不起眼。萧澜打量他们，那二人亦在打量萧澜。那黑面汉子眼中讶色一闪，启口欲言，萧澜已先大声道：“你们先别伤人！”猛一回头，指着耶律阿古身旁的沈武，喝道：“来人，把千夫长沈武给我拿下！”沈武一惊，左右几名金兵齐上，霍然将他制住。萧澜目光环视一匝，严声道：“强犯民女，又伤其亲属者何论！”耶律阿古还未说话，那沈武便挣扎跳脚叫道：“姓萧的，老子有功于大金，你敢动我不成！”萧澜指着他喝道：“按纪论罪当斩，来人！”手一挥，喝道：“立刻给本将斩首示众！”沈武家眷都在关中，他南来归德时久，纵有纪律约束，也不免常外出淫乐。之前他逛瓦子多付银钱，倒未出事，昨夜色心大起，私闯民居，那民妇抵死不从，其夫又与他拼命，沈武一怒之下，方打死了人。今早见一群民众来军营外闹事，沈武心中害怕，便令部下强行驱赶民众，致使复有一个无辜的百姓丧命。他不料萧澜真的敢斩自己，见几名金兵应命，正拔刀出鞘，不由急得大骂道：“姓萧的！你这独眼狗贼，老子有大功于金国，你个狗贼……靠女人发迹升迁的庸奴，也敢斩我……啊……”旁边的一名金兵听沈武破口大骂，急忙执刀捅入了他的胸膛。

“狗贼庸奴……”沈武痛叫了一声，还要再骂，那金兵倏地抽出刀来，一刀砍在他颈上。血液飞溅，吓得两个制着他的金兵神色大变。沈武颈骨被刀斩断，砰地倒地毙命。萧澜阴狠的眸光旋落在一名金兵身上，那金兵手执的兵刃沾血，正是适才赶逐百姓之际，杀那无辜老汉之人。萧澜指着其喝道：“你杀害无辜百姓，该当何罪！”那兵士目睹沈武被杀，骇得脸色惨白，现受萧澜一喝，直吓得跪伏在地，颤声道：“将军……饶命，我杀人是奉命行事……我与他无冤无仇，是沈将军叫我杀人赶他们走的，求将军饶恕！”萧澜一想也对，道：“如此罢了，不责你此罪！”转而步到一众惊魂未定的民众前，大声道：“犯纪恶人已被我处死！各位不必惊恐，可……”萧澜话未完，那挟制着一名金军千夫长的黑面汉子打断他叫道：“蛮子将军！好百姓白遭殃了么？你不给个圆满交代，如何能行！”

这人嗓门不大，音调却粗，像是刻意装得一般。萧澜当下亦没留意，大声问一众百姓：“是否死了两人，且有一妇人遭辱？”那汉子替答道：“不错！”萧澜道：“我必定给大家个交代！众位且安心。”萧澜部驻兵归德，与周围之百姓民众尚算和谐。眼下民众们见他杀了犯罪之将，又好生安抚自己一众，均心里稍安，出言应声。萧澜向那两个挟着千夫长做质的人道：“二位，且先放了他，此事与他无关！”那千夫长本在安抚民众，稀里糊涂的被他们挟持制着，出声动弹不得，好不冤屈。听得萧澜来救自己，心中大是感激。那黑面汉子见其脸露喜色，挥拳作势恐吓，之后道：“我若放了他，岂知你不寻我二人的麻烦？”萧澜指了指地上的两具金兵尸体，道：“他二人被你们打死，的确是冤枉，但也幸是你二人阻隔，才没有更多的死伤，本将不追究你二人之责，且放了他吧！”黑面汉子道：“你要如何善后此事！说出来我若满意，才能放他！”

萧澜暗暗气恼，可目下己方一个将领被对方挟制，别无办法。他只得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唯有赔银钱予他们！”黑面汉子逼问道：“赔多少！”萧澜道：“老者赔三百贯，青壮者赔五百贯，受害民妇赔一百贯！”民众们闻言俱讶，议论纷纷，显是料不到会赔这么多。却听那黑面汉子断然喝道：“不够，加！加十倍！”萧澜气结，愠道：“我一年俸禄不过几百贯，哪里来得那么多钱赔！”黑面汉子冷笑道：“你少骗人，你们这些蛮子烧杀抢掠，几千贯怎么没有！”在那千夫长脸上“啪”的掴了一掌，喝道：“你给不给，不给我可杀了他了！”几千贯萧澜实是没有，便是九百贯钱还需去求石楚楚。萧澜遂安抚了那受挟的千夫长，言自己实是无钱，叫其休怪，自己尽力替其报仇。

随后萧澜唤过两个亲兵，让其回归德城去找石楚楚完颜盈讨九百贯钱，以安抚百姓。萧澜对在场百姓言明，自己已差人前去筹九百贯钱拿来，叫百姓们收敛了尸首，领自己去他们村庄。众百姓倒晓得事理，知道这位独眼将军杀了犯将，又拿九百贯钱来赔偿百姓，乃是仁至义尽了，故大都化怨恨为欣然，少数几个百姓更是去劝那黑面汉子与戴斗笠之人放了那千夫长，莫要再徒劳杀伤人命。随即众百姓把那枉死老汉的尸首抬起，推着那辆载尸的木车，引路回村庄。萧澜带了一个百人队的金兵，跟着村民们前往其所住的村庄。那两人私下商议，也不放人质，迳自挟持着那个金军千夫长与一众百姓返庄。

出了这等事谁亦不愿，沈武是属耶律阿古部下，耶律阿古不好让萧澜全数赔这些钱，即招呼部下各军官士兵凑钱，替萧澜补给百姓。日头渐高，萧澜带人到那村庄时已是午牌。他找了张竹凳坐在庄内，呼唤民众稍待，赔偿之钱一会儿就可送来。他率一队金兵矗立在庄里，惹得许多民众侧目围观议论。百姓们听得枉死了一个老汉，却能得三百贯赔钱，不少人翁妪懊恼何以死的不是自己。萧澜家近年银钱盈余颇多，储了金银首饰足有上万贯。他平常不胡用钱，今确是需用，自信石楚楚也不会吝啬不给。这钱实则不需他赔，但萧澜见那些人死的冤枉，若是不赔，他心里歉疚，便赔了图个心安。

那两人挟着那千夫长，黑面汉子与萧澜打话，东一句西一句的仍是要他出几千贯。萧澜答了两语后，就不理睬了。那千夫长知萧澜确是拿不出来几千贯，倒不怨他，只在心里叫苦。不久耶律阿古遣了队骑兵疾驰送来等价五百多贯的金银钱财，萧澜自身上搜出几个金银锞子，凑齐了六百贯，先把那受害妇人一家的钱赔了，并找来了庄中长者民官作证，不准人侵夺此财。那妇人向萧澜千恩万谢，连连叩头。萧澜尚差三百贯未能赔清，故兀自在村里等着。两个十人队的金兵则被他派去提前挖掘墓地，以备下葬埋人。那两人把那千夫长点了穴，关在一间茅草房里，由那黑面汉子看着。而那戴斗笠之人却去两具尸体旁盘膝坐下，双掌合十，口内无声默念。萧澜瞧那人竟似是坐在那儿念经，心中一凛，目光转视向那黑面汉子，挥手招来一个金兵，令其于庄中探访百姓，问那两人是何底细。

未牌过了几刻，萧澜的两个亲兵把钱送来，说石楚楚完颜盈二女搜遍身家，算上珠宝钗镯等饰品，仅有约七百多贯，先叫亲兵送来应急，完颜盈正去找完颜齐借，剩下的尽快筹来。萧澜暗暗一叹，接过那一个装满财帛饰物的包裹，命人把那枉死老汉的家人唤来。旋又有一帮百姓聚众围观，萧澜打开包袱取钱赔付，向四周民众苦笑道：“我妻子的首饰今都被我尽搜得来了，回去我铁定得挨埋怨，各位可末怪我赔得少！”

“唉……今是我有些钱，可以赔得你们算是抚慰，若还有下回，估计可没得钱赔了！”百姓们见他包裹里银锭散钱玉镯儿金钗皆有，无不信他的话，赞他是个爱民的好官。萧澜赔罢了钱，将包袱系上，交给亲兵保管。把众百姓打发散了后，他命令兵士列队，右手拔出阔刃剑，指着一两丈外的那黑面汉子，道：“你们是什么人！可是南朝的细作不成！”黑面汉子一惊，略显慌张的窜入那茅草房里，复将那动弹不得的千夫长挟持着，喝道：“你敢过来，我即刻杀了他！”那斗笠人亦是一惊，飞步奔来。周边寥寥数个百姓们见萧澜拔剑动手，吓得尽都逃散，回家闭门躲避。

萧澜经部下士兵探访禀告，得知这两个人俱是过路行人，碰巧撞上的今日之事，非是这庄中之民。萧澜因其颇有武功，心里便怀疑其是南宋的细作。见二人仍挟那千夫长为质，他冷笑道：“这不是江南，我自信能捕杀得了你二人，你二人若不信，大可杀了他！”那黑面汉子骂道：“狗蛮子！我怕你不成？”萧澜剑指那千夫长，道：“他性命尚在，我不便先动手！你们要不速速杀了他，要不便放了他。若是放了他，本将军可答应放你们走！”那黑面汉子凝眉思索，斗笠人低声对其道：“娘子，贫僧瞧这人算个善者，娘子大可与他罢休！”黑面汉子道：“你果真肯放了我们？可会反悔？”萧澜道：“你若不信，只管杀他！”

黑面汉子思忖一番，心想自己不可能挟着这千夫长直逃入宋境，沉吟道：“那你退出一百丈外，我便先放了他！”萧澜道：“你我都到村庄外头来！”那黑面汉子也怕万一打起来在庄内会有妨碍，遂就应了。与同伴挟着那千夫长，出了村子。萧澜率一队士兵跟着出村。两边隔了百余丈，那黑面汉子呼喝一声，把那千夫长抛在地上后，一反身与那斗笠人飞快奔走。黑面汉子恐萧澜食言追赶自己二人，和那斗笠人一连急奔跑出了一二里地。至一片树影婆娑的林子中，黑面汉子停足回望，见没有金人追来，松了一口气，低喃道：“这独眼蛮子又放了我一次！”

把那千夫长解了穴，萧澜瞧其无事，便率众返回了军营。今晨那两具金兵的尸体已给收敛，萧澜谢了耶律阿古一声，而后携着那剩下价值四百贯的珠宝首饰，回往归德城里。他快马入城，抵至暂住的宅子，只见石楚楚完颜盈二女俱是一身素衣在厅堂枯坐，旁边的桌子上堆着一堆金银财物，乃是完颜盈找兄长所借得的五百贯钱。二女浑身上下不曾有半点饰物，乌黑的秀发直直披散而下，虽然淡妆无饰，却别有一股清丽风采。她们瞧丈夫还剩了这么多财物带回来，均感惊讶。萧澜叫完颜盈将借完颜齐的钱还回，之后把今日之事细细与她们说了。二女之前问那亲兵，大略了解了一些。萧澜讲毕，石楚楚嗔道：“这也要你赔！家里哪有那么多钱赔，岂不要赔光了！”完颜盈掩面“噗嗤”笑道：“下回钱赔完了，便该要把姐姐你赔出去了！”

“去你的！”石楚楚轻推了完颜盈一下后，轻颦秀眉，道：“以往你说你得的赏赐大都分了，我也不说你，今次这事你也赔，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可以赔！可只准一次了，下次再要赔，莫管我要钱！”萧澜知她是嘴硬心软，便即赔笑答应了。他随身带得包袱里多是石楚楚的金银首饰，当下取了几个饰物，亲自为她戴上，须臾哄得她露了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