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灶台上的铝壶开始“呜呜”叫,白汽顺着壶嘴往外冒,像条游来游去的银蛇。我把最后一把绿豆倒进搪瓷盆,母亲黄玲正往蒸笼里摆馒头,发面的酵母味混着煤烟味,在屋里弥漫开来。
“图南筱婷,把这筐豆芽给宋莹送去。”黄玲用围裙擦了擦手,竹筐里的豆芽白生生的,带着水珠,“跟你宋阿姨说,是自家泡的,没放漂白粉。”
我和筱婷点点头,拎着竹筐往对门走。刚推开院门,就听见宋莹的大嗓门:“林栋哲!把你爸的复习资料收起来!别到处乱扔!”
“来了!”林栋哲从屋里跑出来,额前的刘海乱糟糟的,看到我手里的竹筐,眼睛一亮,“图南哥庄筱婷,这是豆芽?我妈昨天还念叨着想吃呢。”
宋莹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锅铲:“玲姐也太客气了,刚说要去买豆芽,你就送来了。”她接过竹筐,往我和筱婷手里塞了个烤红薯,“刚出炉的,热乎着呢。”
剥开红薯皮,甜香混着焦糊味钻鼻孔:“宋阿姨,我爸让我问问林工,知道成绩什么时候能出来吗?”
“昨儿听你林叔叔说,大概还有五天。”宋莹擦了擦手上的水,“庄老师这几天没少念叨吧?你林叔叔也是,吃饭的时候拿着筷子敲碗,跟魔怔了似的。”
正说着,林武峰背着工具包从外面回来,军绿色的帆布包上沾着机油。“图南和筱婷来了?”他笑着拍我的肩膀,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庄老师怎么样?还在琢磨那道数学题?”
“嗯,早上起来就对着草稿纸发呆。”我咬了口红薯,烫得直吸气。
林武峰往厨房走,声音隔着门传出来:“让庄老师别瞎琢磨了,晚上来我家喝酒,我托人弄了瓶二锅头。”
回家时,庄超英正坐在桌前,手里捏着支铅笔,对着张演算纸出神。草稿纸上画满了几何图形,红笔圈出的辅助线像张蜘蛛网。
“爸,林叔叔让你晚上去喝酒。”筱婷把红薯递给他,“刚出炉的,甜得很。”
他抬起头,眼镜片上沾着粉笔灰,接过红薯的手有些抖:“知道了。”目光又落回演算纸,“图南,你说我最后那道附加题,用拉格朗日定理解,是不是超纲了?”
“书上没讲,但步骤对了就能得分。”筱婷帮他擦掉眼镜片上的灰,“监考老师说,只要解法正确,不管用什么方法都给分。”
黄玲端着粥进来,把碗往桌上一放:“吃饭!一天到晚琢磨那些没用的!当初让你别考,你非不听,现在又瞎担心!”话虽硬,筷子却往父亲碗里夹了个荷包蛋。
庄超英嘿嘿笑了两声,拿起筷子小口喝粥,眼睛却还瞟着桌上的草稿纸。
这阵子,庄超英像是变了个人。以前他总爱饭后坐在院里抽烟,现在吃完饭就往桌前钻,把高考的卷子翻来覆去地琢磨。有天夜里我起夜,看见他借着月光在看英语笔记,手指在单词上慢慢划,像在抚摸稀世珍宝。
下午去棉纺厂仓库干活,王主任塞给我个布包:“你妈让我给你的,说天冷了,加件衣裳。”打开一看,是件深蓝色的棉袄,针脚歪歪扭扭的,袖口还补着块补丁——准是黄玲趁午休时间缝的。
仓库里的棉纱堆得比人高,张桂芬推着推车经过,车斗里的纱锭叮当作响。“小子,听说庄老师考得不错?”她往我手里塞了把炒花生,“我家那口子托人打听了,说今年大学扩招,录取线可能会降。”
我剥开花生壳,仁儿饱满得很:“借阿姨吉言。”
“跟阿姨客气啥。”她捶了捶腰,“等庄老师上了大学,别忘了请我们吃糖。”
收工回家时,路过巷口的废品站,李老头正蹲在地上捆旧报纸。“图南,过来。”他朝我招手,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书,“昨天收的,看着像你们文化人用的。”
是本《高等数学》,封皮都磨掉了,内页却没缺页。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是这几天打工攒的,正好够买。“李爷爷,多少钱?”
“给两毛就行。”他摆摆手,“看庄老师天天往我这跑,知道是个爱读书的。”
庄超英看到这本书时,眼睛亮得像两盏灯,连夜就翻了大半本。黄玲在一旁纳鞋底,针扎在布上发出“咚咚”声:“你也别看得太晚,明天还得去学校上课。”
“就看一小会儿。”庄超英头也不抬,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响。
第二天一早,林栋哲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棉鞋上沾着泥:“图南哥庄筱婷,快去看!巷口贴了张纸,好像是高考成绩的事!”
我抓起棉袄和筱婷就往外跑,巷口已经围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都仰着脖子往墙上看。宋莹踮着脚,手搭在额头上:“林武峰!你看清楚没有?有没有庄老师的名字?”
林武峰扒开人群钻出来,手里捏着张烟纸,上面记着几个名字:“没看见庄老师的名字,好像不是最终成绩,是查分的时间和地点。”
庄超英和黄玲也赶来了,黄玲的手紧紧攥着父亲的袖子,指节泛白。“在哪查分?”庄超英的声音有点抖。
“县教育局,后天开始。”林武峰把烟纸递给他,“我跟你一起去,正好我也得去看看。”
回家的路上,谁都没说话。雪又开始下了,落在庄超英的肩膀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黄玲想帮他拍掉,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要不……我就不去查了?”庄超英突然说,脚在雪地上碾出个坑,“等邮局寄通知书就行。”
“那怎么行?”黄玲立刻反驳,声音比平时高了些,“早一天知道,早一天安心。”她拉着庄超英的胳膊往前走,“后天我跟你一起去,让图南在家照看筱婷。”
我知道爸是怕失望,就像小时候考试没考好,总躲着不肯看成绩单。但这次不一样,这是他等了十几年的机会。
“爸,我和筱婷跟你们一起去。”我拽了拽他的衣角,“我认识路,上次去看考场记着呢。”
庄超英没说话,只是往我手里塞了个烤红薯,是早上黄玲放在他包里的,还温乎着。
查分那天,天没亮就起了。黄玲煮了三个鸡蛋,给我和爸筱婷三人,一人一个,自己却啃着干硬的窝头。“吃鸡蛋吉利。”她把蛋壳剥得干干净净,蛋白上没留一点渣。
长途汽车上挤满了查分的人,有人手里捏着准考证,指节发白;有人闭着眼睛念经,嘴唇飞快地动;还有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把复习资料抱在怀里,像抱着块金砖。
庄超英靠窗坐着,雪落在玻璃上,很快化成水,流成一道道小溪。他突然指着窗外:“你看,那片麦田多好。”地里的雪没化,麦苗从雪缝里钻出来,绿油油的,像块花格子布。
“开春就能返青了。”黄玲望着窗外,声音轻轻的。
县教育局门口比考场那天还热闹,公告栏前围了几百人,挤得水泄不通。有人举着竹竿往墙上指,有人踩着自行车后座张望,还有个老太太被挤得直嚷嚷:“让让!让让!我儿子考了三年了!”
林武峰仗着个子高,扒开人群钻到前面:“庄老师,你准考证号多少?我帮你找!”
庄超英报了号码,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妈抓住我的手,手心全是汗。筱婷趴在妈妈背上,好奇地看着攒动的人头:“妈妈,他们在看什么?”
“在看有没有爸爸的名字。”妈妈的声音有点哑。
突然,林武峰从人群里探出头,脸涨得通红,使劲朝我们挥手:“找到了!庄老师!你考上了!清华大学!”
我感觉耳朵“嗡”的一声,像有只蜜蜂在里面飞。黄玲愣了一下,突然抓住旁边一个人的胳膊:“他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说你家考上清华大学了!”那人笑着说,“恭喜啊!”
黄玲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是掉下来的,是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砸在棉袄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她想笑,嘴角却抖得厉害,最后蹲在地上,捂着嘴呜呜地哭。
“爸爸考上了!考上了清华大学!!!”筱婷像个复读机,边说边欢蹦乱跳的。
庄超英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公告栏,像傻了一样。我推了推他:“爸,我们考上了!”
他这才回过神,突然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晃了晃:“图南,你听见了吗?是清华大学!我考上了!”眼泪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滴在我的手背上,烫得像火。
林武峰挤过来,手里拿着张成绩单:“你看,总分428,数学满分!咱们县就你一个上清华的!”
庄超英接过成绩单,手指在“清华大学”四个字上慢慢摸,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确认是不是真的。阳光从云里钻出来,照在他的脸上,鬓角的白发闪着银光。
“走,回家!”庄超英突然拉起黄玲的手,黄玲还在哭,却被他拽着往前走,脚步踉跄的,像个孩子。
回程的汽车上,庄超英把成绩单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每隔一会儿就摸一下,生怕它长翅膀飞了。
旁边有人问他考了哪所大学,他咧着嘴笑,声音大得能震碎玻璃:“清华大学!我儿子说我能考上的!”
路过县城的供销社,庄超英突然让司机停一下。他冲进店里,一会儿抱出个布包,里面是两斤水果糖,还有条红围巾。“给你妈的。”
他把围巾往黄玲手里塞,“冬天冷,围着暖和。”
黄玲摸着红围巾,眼泪又下来了,这次却笑着说:“都多大岁数了,还戴这个。”
回到巷口时,宋莹带着一群邻居在等我们。看到我们回来,她立刻喊:“玲姐!怎么样?考上了吧?”
庄超英举起成绩单,声音洪亮:“考上了!清华大学!”
巷子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人鼓掌,有人欢呼,还有人往我们手里塞花生瓜子。
庄家人也都来了。
二婶李红也来了,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哥,恭喜啊!我就知道你行。”
庄阿爹庄阿婆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后,嘴角撇了撇,却往我手里塞了块银元:“给你爸当学费。”那是她压箱底的宝贝,平时谁碰一下都跟谁急。
林武峰杀了只老母鸡,宋莹烙了张葱油饼,张桂芬端来了她拿手的红烧肉。邻居们把桌子搬到院里,菜摆了满满一桌,比过年还热闹。
“我敬庄老师一杯!”林武峰举起酒杯,酒液晃出了不少,“咱们巷子里出了个清华大学生,以后出去都有面子!”
庄超英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这杯该敬黄玲,没有她,我考不上。”
黄玲的脸一下子红了,往庄超英碗里夹了块鸡肉:“快吃吧,别瞎说。”
林栋哲拉着筱婷和我跑到院里,从口袋里掏出个玻璃弹珠:“图南哥,这个给你和庄筱婷,是我最宝贝的。等庄老师去北京了,你和庄筱婷可别忘了我。”
“肯定不忘。”我把弹珠放进兜里,“等放暑假,我让我爸接你去北京玩。”
他眼睛一亮:“真的?能去天安门广场吗?我想去看毛主席画像。”
“当然能。”我拍着胸脯保证,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家的日子,要变样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听见爸妈在说话。庄超英说要把老屋卖了,去北京租房子住;黄玲说棉纺厂的工作不能丢,等庄超英稳定了再辞;庄超英说要给筱婷买个新书包,黄玲说不用,缝缝补补还能再用一年。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墙上的奖状上。那是我去年得的“三好学生”奖状,旁边还贴着张筱婷画的画,歪歪扭扭的,却充满了童趣。
我想起上辈子的事。庄超英当年没考上大学,后来在中学退休,一辈子都念叨着要是能去北京看看就好了。黄玲总说,要是你爸当年再勇敢点就好了。这辈子,他们的愿望都要实现了。
灶台上的铝壶又开始叫了,白汽像条银蛇,在屋里游来游去。我知道,等天亮了,庄超英会去学校辞职,黄玲会去棉纺厂请假,我们会收拾好包袱,坐上北上的火车。
巷子深处传来狗叫声,还有人在咳嗽,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玻璃弹珠,冰凉冰凉的,却像揣着个太阳,暖烘烘的。
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
飞卢小说网声明
为营造健康的网络环境,飞卢坚决抵制淫秽色情,涉黑(暴力、血腥)等违反国家规定的小说在网站上传播,如发现违规作品,请向本站投诉。
本网站为网友写作提供上传空间存储平台,请上传有合法版权的作品,如发现本站有侵犯权利人版权内容的,请向本站投诉。
投诉邮箱:feiying@faloo.com 一经核实,本站将立即删除相关作品并对上传人作封号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