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煤炉的铁皮被烧得发红,映着庄超英伏案疾书的侧脸。把最后一块蜂窝煤塞进炉膛,火星子“噼啪”溅在灰渣里,像撒了把碎星子。窗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玻璃上,发出呜呜的声响,1977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急些。
“爸,喝点热水吧。”把搪瓷缸推到父亲手边,缸壁上“劳动最光荣”的红字已经磨得发白。庄超英笔下的算草纸堆得老高,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公式,烟蒂在桌角积了小半缸,空气里混着煤烟和烟草的味道。
“嗯。”庄超英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比窗外的风雪还急。距离高考只剩四十天,他把所有课余时间都扑在了书本上,白天在学校教学生,晚上回家当学生,眼镜片的度数又深了些。
黄玲端着碗进来,碗里是两个荷包蛋,蛋黄颤巍巍地浮在汤里。“歇会儿吧,吃点东西。”她把碗放在书堆旁,指尖不小心碰到庄超英的手,烫得连忙缩回来——那双手因为总握笔,指腹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此刻却冰得像块铁。
“你们吃吧,我不饿。”庄超英终于停下笔,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目光落在墙上的日历上。那张印着“农业学大寨”的日历被红笔圈住了十二月六日,像个沉甸甸的惊叹号。
“必须吃。”黄玲把筷子塞进他手里,语气不容置疑,“你要是垮了,我们娘仨指望谁去?”她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件旧棉袄,“穿上,别冻着。我去给你烧个热水袋。”
我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想起上辈子的事。父亲当年放弃高考后,总在冬夜里咳嗽,后来落下了哮喘的病根。他悄悄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光跳得更高了,映得父亲鬓角的白发格外显眼。
“图南,这道题……”庄超英指着一道几何题,眉头拧成个疙瘩。庄图南凑过去看,是道立体几何证明题,放在上辈子不过是高中生的练习题,可对十几年没碰过课本的庄超英来说,却像道坎。
“爸,你看,”我拿起铅笔在纸上画了个截面图,“把三棱锥剖开,用勾股定理……”他的声音突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这个年代的教材里,还没普及空间坐标系的解法。
庄超英却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抓起笔飞快地演算起来,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你这思路……比书上的解法还简单。”
“在废品站看的旧书里写的。”赶紧圆话,我心里却捏了把汗。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只能借着“旧书”的名义,偶尔给父亲提点思路。
黄玲拿着热水袋进来,看到父子俩头挨着头讨论题目,嘴角悄悄翘了翘。她轻手轻脚地把热水袋塞进庄超英怀里,又把筱婷的小棉鞋放在炉边烤着,鞋帮上绣的小花早就磨没了,露出里面的棉絮。
“妈,明天我想去趟新华书店。”庄图南突然说,“听说进了批高考复习资料。”
黄玲的手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最大的面额是五毛。“省着点花,”她把钱塞进儿子手里,“别跟你爸说,他知道了又该心疼钱。”
捏着那几张带着体温的毛票,鼻子有点发酸。母亲在棉纺厂一个月工资才三十七块,要养活全家四口人,还要供父亲备考,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他突然想起件事:“妈,厂里是不是在招临时工?”
“你问这个干啥?”黄玲把筱婷的棉袄补好,针脚细密得像蜜蜂窝,“那活累得很,都是男人干的。”
“我想去试试。”庄图南说,“放学后去干两个小时,能挣点钱。”
“不行!”黄玲立刻反对,“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说耽误了学习怎么办?”
“我保证不耽误学习。”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我说:“爸买资料需要钱,家里也需要钱。”
黄玲还想说什么,却被庄超英打断了:“让他去吧。”他放下笔,目光落在儿子身上,“男孩子早点历练也好,只是别太累着。”
黄玲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那……别去车间,听说机器太危险。去仓库帮忙吧,我跟王主任说声。”
第二天放学,揣着母亲给的介绍信去了棉纺厂仓库。仓库里堆满了棉纱,空气里飘着细小的纤维,吸进肺里痒痒的。王主任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看到介绍信上黄玲的名字,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就是黄玲的儿子?跟你妈一样,看着就机灵。”
他给我分配的活是清点棉纱,把不同规格的纱锭分类码好。活不重,但得细心,错了一个数字就要返工。蹲在棉纱堆里,手指在账本上飞快地记着数,仓库外传来机器的轰鸣声,震得货架都在颤。
“小子,手脚挺麻利啊。”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女人推着推车进来,车斗里装着新到的棉纱。她脸上沾着灰,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脑门上。
“张阿姨好。”我认出她,是母亲同车间的工友张桂芬,丈夫前几年在事故中去世了,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活,日子过得紧巴巴。
张桂芬放下推车,从口袋里掏出块干硬的窝头:“还没吃饭吧?垫垫。”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阿姨,我不饿。”
“拿着吧,”张桂芬把窝头塞进他手里,“你妈为了给你爸凑学费,每天中午就啃这个。她不说,我们心里都清楚。”
捏着那块硌手的窝头,我突然觉得喉咙发紧。知道母亲节俭,却没想到节俭到这个地步。他把窝头揣进怀里,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多挣点钱,让母亲能吃顿饱饭。
傍晚收工的时候,王主任给了我两块钱和两斤粮票。“干得不错,明天还来?”他笑着问。我点点头,把钱和粮票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揣着个小火炉。
路过新华书店时,他停住了脚步。橱窗里摆着本崭新的《高考数学复习提纲》,封面上印着烫金的字。推门进去,书店里暖烘烘的,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书架翻书,小声讨论着什么,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的香味。
我踮起脚尖够到那本复习提纲,翻开一看,里面的例题比父亲用的旧教材详细多了。定价是一块八,几乎花光了今天挣的钱。我咬了咬牙,把书递给售货员,又买了支最便宜的铅笔,剩下的两毛钱小心地收了起来。
走出书店时,雪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巷弄的青石板照得发白。踩着积雪往家走,怀里的书被裹得严严实实,生怕沾上雪水。路过巷口的馄饨摊时,我闻到了肉汤的香味,摊主老李正用铁勺敲着锅沿吆喝:“热乎馄饨,两毛一碗——”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我摸了摸怀里的两毛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李爷爷,来碗馄饨。”把钱递过去,“多放香菜。”
老李麻利地往锅里下了馄饨,汤里飘着虾皮和葱花,香气直往鼻子里钻。看着翻滚的馄饨,突然想起妹妹筱婷,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馄饨呢。“李爷爷,能不能多要个空碗?”
老李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行,给你个搪瓷碗,明天还回来就行。”
庄图南把馄饨分在两个碗里,小心翼翼地端着往家走。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却挡不住嘴角的笑意。快到家门口时,他看到宋莹正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件棉袄。
“图南?这么晚才回来?”宋莹看到他,连忙接过一个碗,“这是……馄饨?”
“嗯,给我妹买的。”
“阿姨你还没睡?”
“等你林叔叔呢,他去厂里加班了。”宋莹叹了口气,“听说高考要考英语,你林叔叔正愁没教材呢。”
我心里一动。记忆里,林武峰后来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就是因为英语成绩突出。他从书包里掏出今天买的复习提纲:“阿姨,我这有本数学资料,也许林叔叔用得上。”
宋莹眼睛一亮:“真的?那太谢谢你了!我让栋哲送你本英语笔记,是他舅舅以前用过的,据说很管用。”
回到家时,屋里的灯还亮着。庄超英还在做题,黄玲在给筱婷缝棉衣,小姑娘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挂着口水。看到庄图南回来,黄玲连忙迎上来:“饿坏了吧?我给你留了红薯粥。”
“妈,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把馄饨碗递过去,筱婷一下子醒了,揉着眼睛看到碗里的馄饨,眼睛瞪得溜圆。
“哪来的钱?”黄玲皱起眉头。我把打工的事说了,黄玲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抱着他的头哽咽道:“是妈没本事,让你这么小就……”
“妈,别哭。”拍了拍母亲的背,“这馄饨可香了,快吃吧。”
把另一碗馄饨推到父亲面前,“爸,你也吃点。”
庄超英看着碗里的馄饨,又看了看儿子冻得发红的耳朵,突然放下笔,拿起筷子夹了个馄饨放进嘴里,眼圈也红了。
“对了爸,我给你买了本复习资料。”把书递过去。庄超英翻开一看,眼睛顿时亮了,里面的解题思路比他用的旧教材清晰多了。“这书……不便宜吧?”他摸着书皮问。
“不贵,废品站淘的,五毛钱。”我撒了个谎。黄玲在一旁看着,没戳破,只是悄悄转过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第二天一早,林栋哲果然送来一本英语笔记。笔记是用蓝黑墨水写的,字迹娟秀,里面记着各种语法要点和单词,比课本还详细。“我舅舅说,这是他当年考大学时用的,保证管用。”林栋哲拍着胸脯说。
庄超英如获至宝,立刻捧着笔记看了起来。看着父亲认真的样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我知道,有了这本笔记,父亲的英语成绩肯定能提高不少。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我每天放学后去棉纺厂打工,晚上回来帮父亲整理资料,黄玲则包揽了所有家务,还偷偷去血站卖了两次血,换了些钱给庄超英买营养品。阿婆自从粮本的事之后,虽然还是偏心庄赶美,但没再找过黄玲的麻烦,有时还会送些腌菜过来,算是和解了。
这天晚上,我刚从厂里回来,就看到宋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玲姐,不好了!老林在厂里晕倒了!”
黄玲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怎么回事?快,超英,我们去看看!”
三人赶到压缩机厂时,林武峰已经被工友抬到了休息室,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医生说他是营养不良,加上劳累过度。”一个工友叹着气说,“为了复习高考,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顿顿都是咸菜就馒头。”
宋莹抱着丈夫的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你说你这是何苦呢……我们不考了行不行?”
林武峰虚弱地摇摇头:“不行……我答应过栋哲,要让他去北京上大学……”
庄超英看着躺在长椅上的林武峰,突然握紧了拳头。他转身对黄玲说:“你在这照看一下,我回家拿点东西。”
没过多久,庄超英提着个布包回来了,里面是黄玲给他准备的鸡蛋和红糖。“快,让他吃点。”他把东西递给宋莹,“我们不能为了考试把身体搞垮,那样就算考上了,也读不了书。”
林武峰看着眼前的鸡蛋,眼圈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从厂里出来,雪又开始下了,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庄超英突然停下脚步:“图南,明天别去打工了。”
“为什么?”我不解。
“我想通了,”庄超英看着漫天飞雪,“考试重要,但家人更重要。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名额,把日子过成这样。”他握紧儿子的手,“爸不一定非要考清华,考个本地的大学也行,照样能教好书。”
看着父亲,突然笑了。我知道,父亲不是放弃了梦想,而是找回了初心。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在生活的磨砺中学会了取舍,也懂得了责任。
“爸,”我仰起脸,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我们一起努力,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都不后悔。”
庄超英用力点了点头,把儿子的手攥得更紧了。黄玲看着父子俩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好像再大的风雪,也吹不散这冬夜里的灯火。
回到家,庄超英把那本英语笔记拿出来,开始认真地抄写。我坐在旁边,帮父亲整理算草纸。黄玲在炉边煮着红薯粥,粥香混着煤烟味,在屋里弥漫开来。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整个巷弄都染成了白色,而屋里的灯火,却像颗跳动的心脏,温暖而坚定。
我知道,无论结果如何,这个冬天,我们一家人都收获了比高考更重要的东西。那是在困境中相互扶持的勇气,是在风雪里彼此温暖的亲情,是在平凡日子里,对未来永不熄灭的希望。
看着父亲笔下流淌的字迹,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上辈子看到的一句诗:“冬夜读书示子聿,古人学问无遗力。”或许,这就是传承吧,一代又一代人,在冬夜里点燃灯火,照亮前行的路,也照亮了后人的梦。
炉子里的煤火“噼啪”响了一声,像是在应和着什么。拿起笔,在父亲的算草纸背面,悄悄写下了两个字: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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