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1977年的桂花雨,是带着潮味的。苏州老巷的青石板被秋雨浸得发亮,像块被反复擦拭的墨玉,每道纹路里都藏着经年累月的故事。庄超英家的天井里,那棵老桂花树正簌簌落着花,金黄的碎瓣飘进厨房,落在黄玲正在揉面的手背上。
黄玲抬手拂去花瓣,指尖沾着的面粉在青砖地上留下淡淡的印子。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白汽,里面炖着给婆婆祝寿的蹄髈,肉香混着桂花甜,本该是喜庆的味道,可她眉尖锁着的愁绪,比窗外的雨雾还要浓。
“妈,阿婆说要吃寿糕上撒青红丝。”十岁的庄图南抱着妹妹筱婷,站在厨房门口。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定定地看着母亲。
黄玲手一顿,面团在掌心捏出深深的指痕。“知道了。”她声音压得低,怕被堂屋的人听见,“你们俩在这儿乖乖的,别出去乱跑。”
筱婷把脸埋在哥哥颈窝里,小声嘟囔:“阿婆说我是丫头片子,不能上桌。”小姑娘刚满七岁,梳着两个羊角辫,辫梢的红头绳还是黄玲用拆下来的毛线染的。
我的指尖猛地收紧,掐得妹妹“哎哟”一声。他连忙松了手,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三天前,他还在2023年的清华实验室里调试设备,因为连续加班晕倒,再睁眼就成了1977年的庄图南。脑子里多出的记忆像部默片,一帧帧都是这个年代的琐碎:母亲黄玲在棉纺厂的流水线上重复着机械动作,回家还要给庄家老小洗衣做饭;父亲庄超英在中学教数学,文质彬彬的样子,却总在母亲受委屈时选择沉默;阿婆重男轻女,把最好的都留给他,却让妹妹在灶房吃了整整七年的冷饭。
“哥,你怎么了?”筱婷仰起脸,小鼻尖冻得通红。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陌生情绪。他蹲下来,替妹妹理了理歪掉的辫子:“等会儿,哥带你去堂屋吃蹄髈。”
筱婷眼睛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阿婆会骂的。”
“她不敢。”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站起身,看向灶台边忙碌的母亲。黄玲正把蒸好的寿糕小心地放进竹篮,额前的碎发被蒸汽熏得打了卷,鬓角已经有了几缕不易察觉的白。这个才三十三岁的女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就像这巷子里被雨水泡得发胀的木门,默默承受着岁月的碾磨。
“图南,带妹妹去里屋玩。”黄玲转过身,围裙上沾着面粉,“等会儿开席了,妈给你们留好吃的。”她努力想挤出笑容,可眼角的细纹里,全是藏不住的疲惫。
我没动,只是看着她:“妈,今天我和妹妹要跟你们一起上桌。”
黄玲的手猛地一抖,竹篮里的寿糕晃了晃。她慌忙扶住,低声道:“别胡说,你阿婆……”
“阿婆也是妈生的,”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她凭什么让你在灶房吃十年冷饭?”
黄玲愣住了,眼圈倏地红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过头,用袖子飞快地擦了擦眼角:“小孩子家懂什么,快去吧。”
堂屋传来了喧哗声,是庄超英的弟弟庄赶美带着媳妇李红来了。李红的大嗓门穿透雨幕:“妈,您看我给您买的红布,做件新棉袄正好!”接着是阿婆爽朗的笑声,还有筱婷被庄赶美儿子庄振东推搡的哭闹声。
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抓起灶台上的一把铁铲,往灶膛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眼底发亮。
“哥,你拿铲子做什么?”筱婷怯生生地问。
“给阿婆‘祝寿’。”我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黄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儿子拉着往堂屋走。她踉跄了几步,手里的竹篮晃悠着,寿糕的甜香混着煤烟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堂屋里已经坐满了人。阿婆穿着件深蓝色的对襟褂子,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里摩挲着李红送的红布,脸上笑开了花。庄超英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本《唐诗宋词选》,大概是想在席间念几句祝寿词,可面对母亲和弟媳的热闹,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庄赶美和李红坐在阿婆旁边,正眉飞色舞地说着厂里的新鲜事,时不时逗得阿婆哈哈大笑。庄振东和庄振北两个孩子在桌底下钻来钻去,把筷子敲得叮当作响。
看到黄玲和孩子们进来,阿婆的笑容淡了些,撇着嘴道:“玲啊,把寿糕放桌上吧,让赶美他们尝尝。”她的目光扫过黄玲,又落在筱婷身上,眉头皱了起来,“丫头片子怎么也进来了?不是让你在灶房看着火吗?”
李红跟着帮腔:“就是,妈今天六十大寿,添个丫头片子多不吉利。玲姐,还是带她回灶房吧,那边也得有人照看不是?”
黄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紧紧攥着竹篮的提手,指节泛白。她张了张嘴,想说筱婷也是庄家的孙女,可话到嘴边,又被阿婆凌厉的眼神堵了回去。
庄超英咳嗽了一声,想说什么,却被阿婆一眼瞪了回去:“你别说话!家里的事,轮得到你一个教书匠插嘴?”
就在这时,我往前迈了一步,小小的身子挡在母亲和妹妹身前。“阿婆,今天是您大寿,按规矩,全家都该上桌吃饭。”他的声音清亮,盖过了堂屋的嘈杂,“我妈是您的儿媳,筱婷是您的孙女,凭什么不能坐?”
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阿婆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一拍桌子:“反了你了!一个毛头小子也敢教训起长辈来了?”
“我不是教训您,是讲道理。”我毫不畏惧地迎上阿婆的目光,“您总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可规矩也得讲公平。我爸是您儿子,赶美叔也是您儿子,凭什么我妈就得在灶房吃饭,李红婶就能坐在这里?”
庄赶美不乐意了,站起来指着我:“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妈那是懂事,知道让着长辈!”
“懂事不是让自己受委屈。”我的目光转向庄赶美,“叔,您上次让我爸替您值夜班,说家里孩子小;李红婶让我妈帮她做棉袄,说自己手笨。这些我妈都做了,可轮到我们想上桌吃饭,怎么就不行了?”
李红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坐下了。庄超英看着儿子,眼里满是惊讶和欣慰,他张了张嘴,这次终于说出话来:“图南说得对,妈,今天就让黄玲和筱婷上桌吧。”
阿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庄超英骂道:“你这个不孝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告诉你,只要我还在这个家一天,就得守我的规矩!”她说着,抓起桌上的一个青瓷碗就想往地上摔。
黄玲惊呼一声,连忙想去拦,却被我拉住了。只见男孩突然上前一步,在阿婆抬手的瞬间,猛地掀翻了旁边的小桌。“哗啦”一声,桌上的碗筷、碟盘摔了一地,汤汁溅了阿婆一裤腿,那块刚蒸好的寿糕滚落在青石板上,沾了满身的泥。
“你——”阿婆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我的手抖个不停。
“要么一起上桌,要么这寿宴就别办了。”我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我妈说了,寿糕是用新收的糯米做的,甜得很。可再甜的东西,要是吃得心不甘情不愿,也会变苦。”
黄玲看着儿子挺直的脊梁,突然捂住了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这不是委屈的泪,而是积压了十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滚烫而汹涌。
庄超英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黄玲的肩膀,然后转向母亲,语气坚定:“妈,图南说得对。黄玲嫁给我十年,为这个家做了多少事,您心里清楚。今天这桌饭,必须有她和筱婷的位置。”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摔碎的瓷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阿婆看着满地狼藉,又看看儿子儿媳坚定的眼神,再看看那个站在光影里、眼神清亮的孙子,突然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随你们吧。”
黄玲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庄图南拉着妹妹的手,走到桌边,拉开两把椅子:“妈,坐。”
黄玲坐下的时候,腿还在发抖。庄超英给她夹了块最大的蹄髈,放在碗里:“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筱婷看着碗里的肉,又看看哥哥,小声问:“哥,阿婆不骂我们了吗?”
我笑了,拿起筷子给妹妹夹了块寿糕:“你看,甜吧?”
筱婷咬了一口,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堂屋里的气氛有些微妙,但总算恢复了平静。庄赶美夫妇没再说话,默默地吃着饭。阿婆虽然还是一脸不高兴,但也没再找茬。黄玲小口地吃着饭,偶尔抬头看看儿子,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吃着饭,我的目光却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我知道,今天这一闹,只是个开始。这个年代的家庭,像这老巷里的房子,看似牢固,实则藏着太多腐朽的东西。我要做的,就是像这阵秋雨一样,冲刷掉那些污垢,让阳光能照进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女人的骂声和男人的劝架声。庄超英放下筷子:“怎么回事?去看看。”
我跟着父亲走到门口,只见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女人正叉着腰,跟一个中年男人吵架。那女人嗓门洪亮,语速又快,像挺机关枪似的:“王勇你要不要脸?把污水往我家院子排,你家是住河边还是住化粪池啊?”
男人涨红了脸:“宋莹你别胡说八道!我那是正常排水!”
“正常排水?”宋莹冷笑一声,指了指自家院子门口的水洼,“我家地势比你家低半尺,你挖个洞往我家排,这叫正常?我告诉你,今天不把这洞堵上,我就跟你去厂里评理!”
我认出这女人,是住在隔壁巷子的宋莹,丈夫林武峰是压缩机厂的技术员,家里有个儿子叫林栋哲,比他小两岁。记忆里,宋莹是个出了名的“厉害角色”,谁要是欺负到她头上,她能追着对方骂三条街,可心眼却不坏,后来跟母亲黄玲成了最好的朋友。
“这是怎么了?”黄玲也走了出来,看到宋莹和王勇吵架,连忙上前劝架。
宋莹看到黄玲,像是找到了同盟:“玲姐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王勇这缺德玩意儿,把他家的污水往我家排,你看这院子都快成池塘了!”
王勇还在嘴硬:“我那是为了大家好,统一排水……”
“统一排水就往我家排?”宋莹瞪着他,“你怎么不往你家堂屋排?”
看着眼前的场景,我突然想起记忆里的一件事:王勇这次排水的事,后来闹到了厂里,虽然最后王勇把洞堵上了,但宋莹和他结下了梁子,之后没少吵架。而母亲黄玲因为刚搬来,不想惹事,每次都忍着,结果自家院子也遭了殃。
“宋阿姨,”我突然开口,“我爸是中学老师,懂点物理。他说,水往低处流是自然规律,要想不淹院子,得在自家门口修个挡水坡。”
宋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王勇,你要是不想我往你家院子倒水,就赶紧把洞堵上,不然我就修个更高的坡,让你家变成游泳池!”
王勇被说得哑口无言,看着宋莹那架势,知道再闹下去讨不到好,悻悻地说:“堵就堵,谁怕谁。”说完,灰溜溜地回家拿工具去了。
宋莹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黄玲的手:“玲姐,谢谢你啊。要不是你儿子提醒,我还跟他耗着呢。”她看着庄图南,眼里满是赞赏,“这孩子真机灵,叫什么名字?”
“叫图南,庄图南。”黄玲笑着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
“图南,好名字。”宋莹点点头,“跟我家栋哲差不多大,以后让他们一起玩。”
正说着,一个穿着军绿色外套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吵什么呢?”男人笑着问,看到地上的水洼,皱了皱眉,“王勇又找事了?”
“可不是嘛。”宋莹接过男人手里的网兜,“多亏了玲姐和她儿子。”
男人看向黄玲和庄图南,笑着打招呼:“我是林武峰,宋莹的爱人。刚搬来?以后就是邻居了,多照应。”
“我是庄超英,这是我爱人黄玲,儿子图南。”庄超英也客气地回应。
林武峰把苹果递给黄玲:“一点心意,别嫌弃。刚搬家肯定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黄玲连忙道谢,接过苹果,心里暖暖的。搬来这条巷子时,她还担心邻里不好相处,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看着眼前的一幕,我的嘴角微微上扬。我知道,从今天起,母亲的生活将会不一样。那个在灶房默默忍受的女人,将会在这条巷子里,遇到可以并肩前行的朋友,找到属于自己的阳光。
堂屋里的寿宴还在继续,阿婆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但谁也没再提刚才的事。回到桌边,看到母亲碗里的蹄髈还没动,我笑着说:“妈,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黄玲点点头,拿起筷子,小口地吃了起来。这一次,她的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而明朗。
改变不会一蹴而就,就像这老巷里的青石板,需要日复一日的踩踏,才能磨去棱角,变得温润。但他有耐心,也有信心。因为我看到,母亲的眼里已经有了光,而这束光,终将照亮整个小巷。
桂花又开始落了,这一次,落在黄玲的发间,像撒了一把碎金。她抬头看向窗外,雨停了,阳光穿过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甜香和饭菜的香气,温暖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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